春寒料峭时

一九七四年，北大荒的春天来得特别晚，已是五月份了，天气仍出奇地冷，人们瑟缩在厚厚的棉衣中。那从钓鱼台刮来的"批林批孔批周公"三箭齐发的寒风，更令人毛骨悚然。前不久，连里女士们靠造反起家的副指导员，在党支部书记指导员的怂恿下，竟挑动几个无知的知青以莫须有的罪名抄了连长的家。我知道他们和连长有矛盾，而且是"路线"上的。连长要"抓生产"，他们要"搞革命"，自然是不可调和的了。

我那时是连队的统计员，协助连长抓生产；我又是团支部的宣传委员，负责管"喉舌"，配合党支部搞革命；又因在知青中年岁较大，多读了几本书，竟又成了知青的头。可我深知自己的难处：一顶"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帽子，就够我喘几天的了，夹在连长与指导员之间开展工作，真是左右为难。

那天下午，天阴沉沉的，显得格外的低。我在办公室里作着春耕的计划，突然种子班班长小孙一头闯了进来："林子，副指导员正在拉连里的土豆栽子，怎么办？"怎么办？我脑子中立刻闪出了上午连长去团里开会前的交待：要当心麦场 的土豆栽子，今年可就这些种子了。莫非他早有预感？然而我能管么？你可别忘了是谁提拔你当了统计员、是谁推荐你作团支部宣传委员？不正是副指导员吗？你不怕别人说你忘恩负义？我犹豫地对小孙说："你先去劝劝----不行再说。"

小孙走了，我的心却再也平静不下来。我知道自己在犯罪，或者是帮助别人在犯罪。什么"忘恩负义"？说穿了，是个借口，你不就是怕卷入他们之间的矛盾么？知青推你为头，不就是要你伸张正义吗？前几天带知青们刚刷出"三要三不要"标语时的魄力哪儿去了？作为一名统计员，你的职责呢？种种责问拷打着我心，使我再也不能安坐于办公桌前。

小孙又一阵风似的卷进办公室，从他的脸上我看出了结论：副指导员根本不听劝阻。我拉过棉衣一头撞进了寒流中，雪花已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才到食堂前和空地上，副指导员的父亲赶着满载土豆载子的牛车晃了过来。我抢上一步，拉住牛鼻绳，让他将牛车赶回仓库。仗着儿子的威风，他压根没把我放在眼里，继续扬着鞭子。我拽住牛鼻绳丝毫不放松。这时，副指导员一脸怒气，赶了上来，说这是食堂欠他的。"食堂欠他的"？还不是这位善割别人"资本主义尾巴"的左派，私开的自留地里的土豆被猪拱了，才不得不"借给"食堂的吗？我压了压火，耐心地请他找事务长解决，食堂归食堂，国家归国家，不能混为一谈。他脸色铁青，语调生硬。但从他那微微抽搐的嘴角上，我看出了他的心虚。

雪花越飘越大，我却没有一丝的寒意。无意中，我瞥见身后知青宿舍屋檐下站满了人。好小孙，一定是你为我筑起了一道坚实的铁壁。我清楚，我是代表全连百十号知青在说话，代表着正义在向邪恶宣战。战友们无声的支援化作我的智慧，我一字一句地说："副指导员，你也当过统计员，是你告诉我，种子是受法律保护的。"我顿悟了这句话的力量，他的嘴角抽搐得更历害了，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再也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我俩僵持着。在这雪花飞扬的旷野中，一片寂静。我绝不许他从我手中拉走一块土豆栽子，他也不甘心这样让到手的肥肉被人夺走。这是较量，正义与邪恶的较量。

远麦场暗中窥探的指导员见众怒难平，只好差一个小孩传话，让副指导员将牛车赶回了仓库，一场针锋相对的斗争，终于以我的，不，我们知青的胜利而结束了。

是的，我胜利了。我战胜了自我，代表知青战胜了邪恶。但我确确实实是个失败者。那年十月，我被全连战士推荐上学了。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在我的鉴定中写着这样一行字："不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缺少组织观念。"我就像被人狠狠抽了一个耳光，胜利的喜悦一扫而光，我真正体会到：春寒料峭。

(离开连队已经好多年了，连队的情况我也不清楚了，只听说连长被调走了。指导员呢？副指导员呢？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怎样了，也许升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