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献忠撤离湖南入蜀,次年三月从北方传来消息,李自成攻陷北都,崇祯皇帝自杀,明朝灭亡了。紧接着山海关总兵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把李自成逐出北京,清人福临登级做了皇帝。多亏中国幅员广大,清人一时不能全部占领,于是南京的守臣马士英伙同东林党死敌阮大铖在南京拥立福王,建号弘光。这时候社会的混乱已经难以言喻,偏安的南明政府并没有因为北都陷落、皇帝殉国整肃纪纲,守土抗敌,却继续相互倾轧,陷害忠良;有些梦想富贵的人假冒皇妃、皇储纷纷来到南京,弄得舆论大哗,流言四播,城内常常有士大夫甚至乞丐,娼妓投河自杀、悬梁自尽,或纵火自焚;强暴之徒趁势杀人越货,穿窬入室。历史上南渡的政权如晋、宋等好歹还对峙割据了一二百年,而弘光在数月之间就土崩瓦解了,朝中大吏平时荷恩最深,食禄最多的,清人大兵一到,卖国邀宠,唯恐不及。看了这部百丑图,让人感到人类的廉耻道德陷入了绝境之中。恰恰相反,那些屡遭贬黜,备受冷落的士大夫却往往能够不惜身家性命,召募义兵,为民族坚守每一寸土地。
南京的宏光政权崩溃以后,湖广的明军归福建继立的隆武政府节制,当时何腾蛟守长沙,培胤锡守武昌,章旷为湖南监军屯兵湘阴。堵胤锡由湖南学政拔为督抚,各部军帅不肯听命,李自成在湖北九宫山遇难后,余部高一功、李过降明,改称 “忠贞营”,堵胤锡打算以忠贞营作为主力,但忠贞营新附,若即若离,不肯放弃自己的独立地位。何、堵二帅由于幕府搬弄是非,彼此猜忌,不能合作,关心国事的人无不为之忧心。隆武间也是王夫之忧患生涯的开始,他的仲兄参之于甲申之变的次年因病早夭,死年在30岁左右。长兄介之奉父母避居在友人李继体的宅上,衣食完全仰给于李氏的接济。隆武二年(丙戌,1646年),夫之原配陶孺人弃世,长子王囗尚在怀抱之中,然而这些并未影响他对国事的关切,这一年他曾几次到湘阴去见壬午中举时结识的章旷,为他筹划兵食,并力请章旷出面调和南北二帅,以防演变。但是当时局势已不是任何个人可以挽回的了,福建隆武政权很快瓦解了,于是瞿式耜拥立桂王又在端州(广东肇庆)建立南明最后一个朝廷,建号永历。永历元年(1647)孔有德兵至长沙,何腾蛟退驻衡阳,旋退永州。章旷悲愤绝食死于永安,楚省成为永历政府与清兵交战的前沿阵地。
这年十一月,王夫之的父亲于兵荒马乱中忧愤成疾病逝。这时堵胤锡正在筹划收复湖南的事情,王夫之与童年挚友管嗣裘等决定募集义师与官兵协同作战,收复家乡失地。对于这些亡国亡家的封建士大夫来说,死亡的恐惧已经变得非常淡漠,他们似乎觉得与那个发发可危的旧王朝一起从历史上消逝反而是一种荣誉,是一种幸福,它可以使自己生命的意义增加光彩。许多人抱定了生是大明人、死是大明鬼的信念悲歌而死,史可法在扬州失陷后自赴敌营,就声称今特来就死,唯恐死不明白耳。王夫之没有留下这等豪迈的遗言,但此时此刻他们的心境是相同的。经过几个月的奔波,他们终于招集起一支义军,永历二年(1648)秋在衡阳起义了。这支义军的领导是一伙缺乏行伍生活经验的书生,战士是一些未经训练的农民,缺乏给养,孤立无援,失败是从它开始组织的那天起就决定了的,他们苦撑不数月,初冬时节就被清军打败了。如果说在起义以前王夫之还可以在南岳丛山中苟且偷生,那么现在的他已是清人通缉的罪犯了。他从败军中逃得性命,不得不偕同管嗣裘南奔直粤到自身难保的永历皇帝那里暂且避难。不过这次起义也使他小有名声,堵胤锡在湖南上书永历帝荐他做南明的官员,因为父亲弃世尚未行大样之祭(死后十二个月),上疏辞掉了。
汉族的士大夫在这种关键时刻之所以表现得绱擞⒂挛尬罚笤家蛭韵录父? 原因:这部分人大多持一种狭隘的民族主义,这就是古圣贤那句名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明朝政府哪怕腐败透顶,它毕竟是汉人的政权,清朝政府再好,也是异邦的朝廷。崇祯皇帝宵衣旰食,以身死国,当此之际在他们心里反而激起了为君父报仇雪恨的情绪;清兵攻克扬州,纵兵屠杀,使扬州城遭受一场骇人听闻的劫难,变成人间地狱,十日之内,死难的人数仅焚尸簿上就达80万之众,落井投河,闭门焚缢者尚不在其数。这场野蛮屠杀使汉人将生死置之度外,与其坐而待毙,不如奋起反抗;清人的囗发令也使中国士人无法忍受,他们历来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行父母之遗体,不敢不慎,倘若囗去头发,将置父母于何地?据说清人本没有按照自己的模样去改造汉人面貌的意图,有个山东的穷士鬼迷心窍为清人献上此策邀功请赏,于是才引起汉族士人的坚决抵抗,王夫之和他的好多朋友举兵抗清,失败后隐遁山林都与囗发令有很大关系。
评价历史人物是件很困难的事情,腐败的朱明王朝已经剩下岭南一隅残山剩水,在这个时候纠合千百名乡勇与数十万大军抗衡也许是不够明智的,但是我们如果把明朝的士大夫分为三类,以洪承畴、吴三桂为第一类,以马士英、阮大铖为第二类,以王夫之为第三类举行一次公民道德投票,那么可以相信,直到今天绝大部分人还会把选票投向王夫之这种人,屈节投降与知时识务,捐躯匡国与拥君自重之间的界线还是划然分明的。
举义第二年,王夫之在永历流亡政府与家乡衡阳之间奔波大半年,永历四年初春他被瞿式耜推荐做了行人司行人。
永历小朝廷虽然还是汉族士大夫一点侥幸的希望,其时实在已不象一个政府的样子了。楚省有三四十万军队,各部都保存实力,相互观望,没有能够统一指挥和调配军队的统帅;大批官僚麇集岭南弹丸之地,没有居住的地方,家眷僮仆不得不泊居在船上。他们还没有接受腐败亡国的教训,往日没有机会体验过封爵滋味的藩将,趁国势之危要挟天子,各地请封的公文经常呈了上来,一班文臣们总要援引故事计较半天,张献忠的部将孙可望驻军贵州,自认为奇货可居,竟然提出请封秦王。宰辅宦官如王化澄、王坤之流以拥戴之功,窃据要津,收购纳赂,排挤贤良,有实力的镇将都想把皇帝控制在自己手中,天子行辕在数年内搬迁五六处,广州失陷,迁往桂林;王坤、马吉翔为了摆脱瞿式耜的羁绊,蛊惑皇帝又迁武冈;楚师演于长沙,迁于柳象;李成栋在广州“反正”,贿通王化澄,又迁回肇庆;湖南失守,逼于兵锋,迁往梧州……凡此种种都使王夫之感到非常失望。
永历朝廷当然也有一些嫉恶如仇直言敢谏的人,最出名的有金堡、袁彭年、丁时魁、金都御史刘湘客、户科给事中蒙正发,时人有“五虎”之称。这年四月, “五虎”因得罪奸臣,朝廷大兴诏狱,王夫之为了搭救五虎,力伸正义,几陷于不测之祸。
这次诏狱之祸并非偶然事件激成,它从永历二年(1648)金堡上疏就隐伏了祸端。金堡字卫公,又宇道隐,浙江仁和人,南京陷落后他跑到浙东追随鲁王,不久发现鲁王并不是可以指望复兴大明的君主,于是又走闽陛见唐王。永历二年,楚粤局势略略稳定,应诏来到桂林。永历是明朝政府的最后一个代表,他不能再缄默不言了,于是上疏痛陈国事,大意是永历政府据一隅而望中兴,非彻底振刷政治不能奏效,朝廷之大弊在于以匪人持政柄,郝永忠应擒拿正法;陈邦傅无寸功位居上公应褫夺其爵;马吉翔有扈从之劳,封侯已足,不可参政。疏上、朝廷哗然,彭、丁、刘、蒙对此大加喝彩,陈、马之流却恨入骨髓。永历三年,孙可望求王封,朱天麟、王化澄等皆欲以孙可望为靠山,总揽朝政,而金堡却力争勿许其请,所以朱、王等也成了他的死敌。永历四年东粤不保,朝廷弃肇庆奔逃梧州,陈、马、朱、王指使谏官吴贞毓等数十人一齐上疏,攻击金堡等把持朝政,谋国无方,以致此败。中国历代奸臣都善于好祸于人,而昏昧之主往往肯听信奸人,于是“五虎”同日被锦衣卫缇骑逮捕入狱,严刑拷打。在王夫之心目中,金堡等人是孤忠济难之士,而今未死于敌却死于奸人诬陷,岂不是天下奇冤!正义感使他忘却了自身的安危,他直奔大学士严起恒的官船长跪恳请这位一时人望所归的阁臣疏救金、彭五君。严起恒果然出面了,他非但没有救得金、堡五人,自己也身陷党祸之中了,给事中雷德复上章劾严起恒犯了误国误君的二十四条“罪状”,严起恒无奈,只好谢罪求去。王夫之联络好友管嗣裘及另外一位叫做董云骧的同僚一起上疏为严起恒诉冤,疏三上,其辞略云;
李泌以可退可进之身,从容以处谗忌之百至,而唐以再造。文天祥以不退不进之身,摇落于王囗、陈宜中之党,而终宋之世,君臣两受其伤。昨科臣雷德复参辅臣严起恒一疏,备极污蔑,众心揣摩囗囗囗囗在辅臣之心迹,皇上鉴之,二祖列宗在天之灵假之,天下臣民共耳目之,岂俟臣赘?且德复之造端本末,授受机关,亦路人知之,臣又何敢过为吹索?今诚使辅臣以高蹈之鸿迹,矫予雄之鼠吓,举朝内愧、或尚改辕,又未必非皇上激励风轨之大端……(《请允辅臣乞休疏》,见《姜斋逸文》)
他们大抵已对永历政权失望了,所以意在恳求恩准严氏引退以全余生。疏上不报,严起恒被继续留用,而金堡等也因高必正(高一功)的努力被释出狱。儒家古训,君臣合义,三谏不从便谏道已穷,君臣义绝,于是王夫之与董云骧挂冠而去。临行,他到金堡卧舟去看望遍体鳞伤的金堡,作诗互勉。夫之诗云:
挑灯说鬼亦无聊,饱食长眠未易消。
云压江心天浑噩,虱居豕背地冤饶。
祸来只有胶投漆,疾在生憎蝶与鲦。
劣得狂明争一笑,虚舟虚谷尽逍遥。
王夫之离开梧州行在时是永历四年七月,算来他在行人司只待了半年。现在在人生的旅途上他走到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地步,大明遗臣至此有两条道路可以选择,一条是投降,清人的政策还是比较宽容的,降将降臣大多还能混个一官半职,分享一份小小的富贵;另一条就是高蹈肥囗,落发为僧,佯狂为奴,生活清苦一点,灵魂却干净一些。王夫之决定做隐士了。他当时刚满30岁,在流逝了的岁月中,他心里燃烧着种种的希望,小时候他做过科举入仕、致君尧舜的梦,后来也做过铁马金戈、收复河山的梦,而今是大梦初醒,一切显得是那么空幻虚无,他想起儿时父亲的训海,跌足而叹曰:“呜乎,先君之训,如日在天,使夫之能率若不忘,庚寅之役,当不致与匪人力争,拂衣以适。或得技草凌危,以颈血效嵇侍中溅御衣,何至栖迟歧路,至于今日求一片干净土以死而不得哉?”(《家世节录》)
您可能对这些感兴趣: |
|
共有评论0条 点击查看 | ||
作者:
舒大刚
编辑:
石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