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泛滥词章
王守仁人生观和学术思想的形成与发展,经历了前、后“三变”的曲折过程。对此,黄宗羲在《明儒学案·姚江学案》中作了简明扼要的概述:
先生(王守仁)之学,始泛滥于词章,继而遍读考亭之书,循序格物,顾物理吾心,终判为二,无所得入,于是出入于佛、老者久之。及至居夷处困,动心忍性,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其学凡三变而始得其门。自此以后,尽去枝叶,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为学的……江右以后,专提致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习不滤,出之自有天则……居越以后,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开口即得本心,更无假借凑泊,如赤日当空而万象毕照。是学成之后又有此三变也。
王守仁之学,以“龙场悟道”为界线,分为前、后“三变”两个时期。第一时期始由“泛滥词章”,再到“遍读考亭之书”,转而“出入于佛、老”,是为前三变;第二阶段始由“龙场悟道”之后提出“知行合一”之说,“以默坐澄心为学的”,到专门倡导“致良知”之教,再到居越讲学,“所操益熟”,是为后三变。以下结合王守仁的生平活动进行分述,先叙其“泛滥于词章”阶段的情况。
成化二十二年(1486年),王守仁年满15岁。他怀着尚武抱国的雄心,出游居庸三关。居庸关旧指军都关、蓟门关,位于今北京市昌平县西北部。此地为长城要口之一,控军都山隘道(军都陉)中枢。明代洪武元年(1368年)建关,与紫荆关(位于河北易县紫荆岭,为河北平原进入太行山的要口之一)、倒马关(位于河北唐县西北部,为河北平原进入山西高原的要口之一)合称“内三关”,形势险要,向为兵家必争之地。守仁在这里察看山川地形,访问少数民族,打听备御方策,又与胡人追逐骑射,胡人没有谁敢欺侮他。经过一个多月的漫游考察,守仁“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一天,他在梦中拜谒了汉代伏波将军马援的词庙,醒后有感于马援“男儿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而还”的名言,挥笔写下了一首绝句:
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
云埋铜柱雷轰折,六字题文尚不磨。
诗中表达了对马援为汉朝中兴而戍马边障、建功立业的景仰之情。其后,守仁“屡欲为书献于朝”,却被父亲斥之为“狂”而阻止,由此可以看出他对人生价值的领悟和对国家命运的关心。
明孝宗弘治元年(1488年)王守仁17岁。这一年秋天,他遵照父亲的吩咐,前往兴都(今江西南昌市)迎娶表妹诸氏为妻。诸氏是守仁的舅父诸养和(时为江西布政司参议)的女儿,似乎守仁不太热衷于这门兄妹姻亲,以致于正式结婚那一天,他闲游铁柱宫,遇着一位道士盘腿坐在榻上,于是相与对坐,款款交谈,喜闻养生之说,竟将婚礼置诸脑后,忘了归去。家里人四处找他未见,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回家。
婚后数月,守仁一直呆在舅父官署潜心学习书法,每日练字用力甚勤,乃至耗纸数箱之多,其书法也取得了很大进步。后来他讲授“心学”,常常引此事为例启发弟子们说:“吾尝学书,对模古帖,止得字形。后举笔不轻落纸,凝思静虑,拟形于心,久之始通其法。既后读明道先生书,曰:‘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既非要字好又何学也?乃知古人随时随事只在心上学。此心精明,字好亦在其中矣。”(《阳明先生年谱》,以下从略。)可见,那时心学已经在王守仁早年的思想中开始萌芽了。
次年暮冬,王守仁偕同夫人诸氏返归余姚,一路乘船到达广信(今江西上饶),特地拜谒了年近古稀的理学家娄谅。娄先生字克贞,号一斋,曾师事崇仁吴与粥,其学“以收敛放心为居敬之门,以何思何虑、勿忘勿助为居敬要旨”。早年出任成都训导,从事地方官学的教育工作,不久告归,专以讲学著述为事。平生著有《春秋本意》12篇、《日录》40卷、《三礼订讹》40卷。守仁进见娄先生,相谈十分契合。娄谅“语宋儒格物之学,谓圣人必可学而至”,守仁大为信服,深受影响。因此,黄宗羲在《明儒学案·崇仁学案》中说:“姚江之学(王学),先生(娄谅)为发端也。”自此,守仁始慕圣贤之学,发愤研读宋代诸儒著作。
弘治三年(1490年),守仁祖父王伦在故里逝世,父亲王华因奔丧归余姚,便吩咐从弟王冕、王阶、王宫及妹婿等人,为守仁讲析经义,磨勘八股,以应科举考试。守仁白天随众课业,夜晚则搜取诸经子史勤奋攻读,泛滥于词章,往往深夜不寐。由此,王守仁在学业上取得了长足进步,使王冕请人诚心佩服,愧莫能及。在待人接物上,守仁一改过去的“和易善谑”,变为“端坐省言”,以仿效“圣人气象”。王冕诸人怀疑守仁矫揉造作,故弄玄虚,守仁郑重其事地对他们说:“吾昔放逸,今知过矣。”此后,王冕诸人也正襟敛容,随时随地注重自己的举止言谈。
四、究心朱学
弘治五年(1492),21岁的王守仁参加浙江乡试得举,随即奔赴京师,在父亲官署用功准备来年会试。其间“为宋儒格物之学”,四处寻求朱熹遗书精心研读。‘一天,守仁忽然想到先儒所谓“衣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的话,于是就按照朱熹“格物穷理”的方法,特邀学子钱友同来官署“格竹”。据《传习录下》记载,“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守仁认为钱友同精力不足,难穷格竹之理,便由自己亲身去格,然而“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守仁经过这次格竹的失败,认为格物穷理以成圣贤的途径实在走不通,又转而“随世就辞章之学”。
次年春会试,王守仁名落孙山,士大夫相识者都纷纷前来安慰和勉励。当朝宰相李西涯半开玩笑地对他说:“汝今岁不第,来科必为状元,试作来科状元赋。”王守仁听了,当即提笔,一挥而就。在场的土大夫见之大惊,异口同声地赞叹道:一天才!天才!”一些心怀妒忌的士大夫却在一旁悄悄地说:“此子取上第,目中无我辈矣!”弘治九年(1496),王守仁再次参加会试,果然为妒忌者所抑,又一次落第。有些同来参加会试的人因未能考中而感羞耻,守仁安慰他们说:“世以不得第为耻,吾以不得第动心为耻。”闻者无不叹眼。虽然两次会试都不得中,但王守仁并不因此灰心失意。他退归余姚,结诗社于龙泉山寺,优游度日。
弘治十年(1497)夏五月,鞑靼小王子攻潮河川(在今北京市密云县东北),继而又攻大同。其时边报紧急,京师震动,“朝廷推举将才,莫不遑遽”。王守仁为了报国立功,由结社吟诗转而留心军事,他深深感到:“武举之设,仅得骑射搏击之士,而不能收韬略统驭之才。”于是,王守仁又主攻兵法,凡兵家秘籍,无一不精心研读。他“好言兵,且善射”(《明史》本传),研究军事简直入了迷,乃至“每遇客宴,尝聚果核列阵势为戏”。这样,王守仁在军事韬略方面有了较深的造诣,虽然未被朝廷录用为镇守边关的将才,但为他后来镇压农民起义,平定宸濠之乱奠定了基础。
次年,王守仁27岁,开始感到自己久不得志,前途渺茫。他“自念辞章艺能不足以通至道,求师友于天下又不遇,心持惶惑”。一日读朱熹上来光宗疏曰:“读书之法,莫贵于循序而致精;而致精之本,则又在于居敬而持志。”守仁感触很深,顿时恍然大悟,悔恨自己二十余年来读书虽然广博,却未能循序以致精,因而没有多少收获。于是,他通过痛苦的反省,便注重循序读书,力求学问精进,以期“致知”、“穷理”。可是,他在实践中总觉得“物理吾心,终若判而为二”,不禁茫然失措,困惑难解。积久的忧郁情绪,又导致旧疾复发,守仁的内心十分矛盾、痛苦。经历了上次“格竹”的失败,又实践循序致精的读书方法也未能成功,他便对朱熹学说的崇信发生了根本性的动摇,从此与朱学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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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舒大刚
编辑:
石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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