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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之世因为仍处于“小冰河”灾害周期之中,加以战事、海禁等其他因素,有些经济史家已经看出这是明清六百年经济周期中的萧条阶段【“康熙萧条”一语,原出日本学者岸本美绪。吴承明先生在《18与19世纪上叶的中国市场》一文中力赞此说,认为他在《16与17世纪的中国市场》一文中概括的“17世纪市场危机”过于笼统,岸本美绪称之为“康熙萧条”较为恰当。先生上述两文均收入氏著《中国的现代化:市场与社会》,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姚氏生而不幸,遭逢其时,有特殊的一面。但在江南,九年之中有三年之荒,却是妇孺皆知的常识。因此,每看到国外有的研究者不计各种干扰收成的变量因素,选取稻、花收成好的数字作为初始数据,像模像样地以现代数理推算该地区棉花、水稻的生产规模,乃至GDP与人均收入,用以证明江南之富足,总觉得他们对中国农民稼穑之苦太少体贴的了解,有些异想天开。
大清仍循着大明的前辙旧轨前行
姚氏完全从平民生活感受出发,政治上的利害观察比较实际,较少意识形态偏见,也是一大特点。他对康熙皇帝很有敬意,听到皇帝诏谕称江苏等处钱粮特重,黎庶困苦,蠲免若干年钱粮,以及专为问民疾苦南下巡游,不许官吏随从扰民,颇为感动。他把从衙门朋友那里听来的,二十八年康熙南巡苏州的故事,铺陈得有滋有味,比官方记载多了一些富有人情味的细节,并称尧舜之君,亦不过如是。康熙朝有清官,在历史上是出名的。他讲述到的有于成龙、汤斌两位总督、巡抚,写他们事迹的感人处,百姓哀悼或挽留的场面,均笔带感情,不吝篇幅。他对康熙帝整肃吏治也有议论。如康熙二十八年南巡时获知一件冤案,即差中央司法、检察大员到苏州亲审,案情终得告白。姚氏记曰:“此一事连累抚院、按察使、本府赵太守及前问官鲁知县、霍县公、兵道、按察司等,俱大费周折,看来做官也不是容易”,流露出对贪官污吏遭惩处的高兴情状。这些情节都能证实康熙帝亲政后的整饬吏治,确实用心用力,民间盼望政治清明之心,也真实而急切。
但从姚氏36岁后康熙年间的经历来看,我们也体验到了现实的另一种严峻:大清仍循着大明的前辙旧轨前行,在改善制度深层次的缺陷,提高老百姓的生活境遇上,即使是一代英主也有力不从心的难堪,怪不得姚氏对明清易代这方面的感觉不甚鲜明。有一事值得在此说明。康熙三十三年,范文程之子范承勋出任两江总督。此人,无论是康熙帝或是现代史家,都极赞他为“好官”,然而姚氏的印象却迥异,可补史料之阙。范总督南下视察上海,场面豪华奢侈不必说,犒赏、礼仪却件件照收不误,县中费银5000两。海关官特备豪华游船从苏州赶到上海,摆酒于船内,演戏饮酒而去,礼金亦费500两。姚氏忍不住愤慨写道:“作用如此,做到两省总督,下僚送礼,一概全收,贪婪极矣。自称文正公之后,岂料文正公之子孙,有如是不肖哉!”
姚氏在康熙年间一度做过胥吏,离职后在府县衙门有许多朋友,消息灵通,见识了23个知县或代理知县,除有些任期极短或政绩平庸者不计外,真正有好感的只有康熙二十-二十五年任上的史彩。
离任时,绅民一路送别,百姓无不嗟叹涕泣,史公亦哭。姚氏点评:“我亦未尝看见如是之去官者,满县人如失父母,做人得上进,必该如此。”与之相比,却有八至九个知县,都是以贪婪卑劣的形象出现在他的记述中,对他们追比钱粮的凶狠与刻剥百姓的苛酷,鞭挞不假宽贷。
例如康熙十一年到任知县陈之佐酷虐异常,打人不论年龄大小,概必四十。康熙十四年,陈之佐因有贪污漕粮之嫌,被疏题革职。陈妻贪上海华丽,教训其男人:“这里不做官,你想到哪里去?”于是陈知县遂将平日刻剥来的银子,尽数馈送抚院及布政衙门,还伪称上头已经同意其留任,死赖着不肯走。姚氏点评曰:“可笑,可笑!”最可恶者,在姚氏笔下应数康熙三十二年到任的陈善,为官最为不善,而且正因为有前面说到的范承勋撑腰,坏事做绝。康熙三十三年,陈知县将历年陈欠钱粮尽数催交,非常之酷,值农忙之际,差人如狼似虎,每区数批,耗费民间什物银钱无数。
康熙三十五年四月起无雨,市河俱干,次月又遇大风潮,淹死万人,飘没房屋无数。陈知县不仅匿灾不报,且催粮火急,一日追比400人。七月,终于暴发被灾饥民数万人哄闹县堂的群体性事件。然而此人既有省里的背景,自然动他不得。于是有人将陈知县劣迹贴到苏州、松江,上云:“封封拆欠,斛斛淋尖,官官相护,说也枉然。”【“拆欠”,指将历年所欠钱粮催交上来后,不照常规原封收存,私拆后入其囊中。“淋尖”,原为收粮吏胥刻剥的惯用伎俩,上交稻谷必须高出斛平面,然后用板一拖,拖出的稻谷,积少成多,数量不菲。】
康熙三十六年,再次发生群体性事件,众人将时辰亭、仪门、头门、县场、照壁俱拆毁,最后闹到火烧陈知县在上海新建的私家花园,至第二日下午,火犹未熄。花园建筑及其内部陈设的豪华十分惊人。事后陈知县破费三千两白银求省长周全,总督差人调查,也被其大费金银而无故折回。至于陈知县暗中给了范总督多少金银,已经成了一个永久的秘密。姚氏对陈知县的鉴定简洁明快:真白日之强盗,万姓之仇敌也。陈知县没有倒台,全书回忆也戛然而止,似乎有意效法获麟绝笔,真不知姚氏心中是何等的滋味?!
天高皇帝远,靠一人之英明,终究难撼千年的帝国旧基。康熙时期基层有种种黑暗,英主耳目失灵,鞭长莫及,也合旧体制一般情势之常。今天的史家,包括喜欢编皇帝戏的作家,遇到这类事情,应该多一份心思,尽量搜索得全面些,不致将历史上的“好皇帝”描写得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甘冒侮弄历史真实的道德风险。
历史是已经过去的生活。在中国,这么大的一个国家,这么长的历史,基层民众的生活却往往被排斥在文人写作的视野之外。然而史家若不能全面照顾社会各界、各层次人的生存状态,疏忽了体制操作以及社会实在的复杂性,不能直接触摸与理解民众的生活感受,历史再现往往是残缺不全的,甚至有不少虚假的成分。可喜的是,十多年来社会史的发展形势良好,史学的观察视野更加开阔,重点从帝王将相、上层精英转移到平民百姓、芸芸众生,越来越多的学者在用力搜索能够直面民众日常生活的史料,包括日记、书信以及各种口述史料,以便体贴地理解社会真实状态。《历年记》的展示,只是一个例证。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一转变会使古老的历史学获得新的时代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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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王家范
编辑:
刘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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