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背后的煎熬，真是一言难尽

其实古书里的狄仁杰常让我疑惑，怎会有这等完美无瑕的怪物？吏治业绩与道德水准百分百优良，直是奇迹。即使屈为小吏之时，他也能甘苦如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即使含冤贬官之日，他依旧微笑而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即使旁人吹捧:“天下桃李，皆在公门矣”，他也能一脸淡然:“举贤为国，非为私也”。所以诗唐一朝，他不是杜甫，不是韩愈，他就是狄仁杰，坚守于儒教礼统的理想主义者。只是人格完美过甚，总让人想寻觅出那么一点泡沫水分。后来在某本励志读物《××智谋三百六十计》里看到狄仁杰，被著名诬告专家来俊臣打入冤狱的狄仁杰，面对老虎凳辣椒水居然招了，我不由狂喜，原来老狄也是软骨头，但是且慢，老狄一回牢房，立刻血书一封，托关系走后门送入宫廷，结果毫发无损，翻案出狱。当时幼稚，只叹老家伙城府深沉，斗争经验丰富，再后来年纪渐长，才知晓这是做人的最高境界，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绝非卫道士可为，其中实有大智慧。那些不为瓦全的仁人志士，凛然玉碎权奸佞臣之手，成就的不过是一个虚名，智商和情商都明显不及老狄远矣，但老狄背离道德文章时的心底，也应有一丝战栗吧，即使只是一时苟且。联想他以唐臣事武后的不易忠肝，所谓完美，有时是理想主义者蜿蜒于苦难人生曲折现实里的虚与委蛇、巧言令色、口蜜腹剑、见风使舵，其中煎熬，一言难尽。

完美的狄仁杰，更让我心旌神荡

我拿出手机为古槐拍照，路人目不斜视，倒是不远处的民工诧异地眨了两下眼睛，许是老家砍倒烧火的东西，被一个眼镜煞有介事地摄入镜头，刺激了他的人生经验。人之切切，生之碌碌，在乎的东西有时相差太远。

我向来坚持，一个人不在乎点什么声色犬马的东西，即使完美也不免太过无趣。狄仁杰呢？千年渊源的古籍故纸里一派道貌岸然，后世戏说的小说剧集里一身英明神武，良臣神探，聚于一人，大家着意塑造一个更老辣铁面、智慧明断的包拯二号，但更知情识趣、入情入性的狄仁杰一号反而泯然众人。看看著名的公案传奇《狄公案》，和著名的《海公案》、著名的《施公案》、著名的《包公案》相比，又有多大不同？都是一个心系苍生的青天大老爷，以同一副铁面为皇权社会的卑微草根排忧解难。所谓完美，更多是旁人的利己塑造，至于正角的真实性情，大都被堂而皇之的捧杀。所以我更喜欢荷兰人高罗佩的《狄仁杰断狱大观》，小日本的密室杀人，老美的鉴证实录，福尔摩斯的装腔作势，齐齐混杂于东方式的惊悚氛围，端的精彩，但更重要的是，这个狄仁杰更有人味，至少也可以在明察秋毫之外被美酒所迷、美色所惑，而且，老家伙居然有三个老婆，哈哈。老外开放，笔间常带性情，何况这个高罗佩，更著名的著作是《性史图考》，满纸风流，见微知著，但一个活生生的狄仁杰，却被这样一个洋毛子浮凸纸面，不可谓不是一种讽刺。只是，这样一个狄仁杰的不完美，更让我心旌神荡，虽然终究是小说家言。

小说几乎没有提过我们的这个城市，更没有提过这个城市有一条惟一以人为名的街，狄梁公街。很多年前我曾踏访，如今记忆已杳然，只记得街长不过200米，宽仅8米，的的确确的一条小街，昔年供奉狄仁杰灵位而得名狄公祠街，后改现名。想起这条小街，是因为我的心目中，它多少牵连了晚年狄仁杰的那么一点无奈。

一生飘荡，晚年归根，似乎是中国人不变的情结，之于“老西儿”可能尤甚。狄仁杰衰迈侵巡之时，一心归老，数次告退，都被武则天坚拒，直至病故。以老狄宦海浮沉之百炼智慧，告老应有完身而退之念，但那片落叶之思也是人之常情，可惜始终未能再睹那方水土，那株古槐，那条小街。中国历史有太多功臣良将晚节不保的血泪斑斑，武后天威下善终的狄仁杰，其实运气相当之好，厚谥美名画了一个完美句号，但那一腔思乡的怅惘，或许还有一息尚存。所谓完美，其实个中滋味有时有苦难言。

人生于世，失却了追求完美，终究会陷于碌碌，但完美之后的真实面目，又有几人知晓？这是历史的尴尬，也是人性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