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 梁元帝是典型的双重人格,在他勤奋好学、富于创造、刻意追求的另一面是极端的虚伪、残忍、优柔寡断、贪生怕死,学术上的认知从来没有成为他的实践。例如他 著有《孝德传》、《忠臣传》,自然是为了阐述、宣扬孝和忠,但自己的行为却既不孝也不忠。在侯景围攻建康,他的父亲梁武帝危在旦夕时,他却以“俟四方援兵 ”为借口,在上游拥兵自重,甚至杀了劝阻他退兵的下属萧贲。在建康陷落后,他忙于骨肉残杀,乘机逼死了亲生儿子萧方等,杀了侄子萧誉,赶走了侄子萧其弟武 陵王萧纪发兵东下后,他不仅让方士画了萧纪的像,亲自在上面打钉子,咒他早死,还请西魏出兵,让西魏占了蜀地。萧纪兵败时,他又密令部将樊猛不许将萧纪活 捉回来。萧纪的两个儿子被他关着绝食,以致自己咬臂上的肉吃,十三天后才死去。王伟是侯景的头号帮凶,从发动叛乱起的一切行动几乎都出于他的策划。但此人 才思敏捷,诗做得很好,被押到江陵后,在狱中写了一首五十韵的长诗献给梁元帝。梁元帝爱他的文才,准备赦免。忌妒王伟的人得知后,对梁元帝说:“以前王伟 写的檄文也很好呀。”他找来一看,原来上面写道:“项羽重瞳,尚有乌江之败;湘东一目,宁为赤县所归!”(项羽的眼睛有两层眼珠,还会有乌江之败;湘东王 只有一只眼睛,难道天下会归他吗?)他勃然大怒,将王伟的舌头钉在柱上,开膛剖肚,一刀刀碎割而死。王伟的罪行早够死刑,元帝因爱才而不杀;但一旦得知他 曾挖苦自己,就如此残酷地杀死;究竟还有什么是非好恶的标准?
可 是我们不能因为梁元帝的为人而否定他符合人文精神的那些行为,就像不能因为一个人的人品不好就否定他的书法艺术一样。书法的评价标准只能是书法本身,所谓 “字如其人”实际上大多是对既成事实的承认,我看是靠不住的。董其昌是个劣绅,谁能从他写的字里看出来?汪精卫当汉奸后写的字,究竟与早年革命时写的字有 什么两样?但对书法家的评价就不能只用书法的标准,还要包括他的为人和作用。显然,对梁元帝一类历史人物,人文精神不能成为唯一的评价标准,而只能用之于 其某一个侧面。
如 果梁元帝不是一位皇子和皇帝,而是一介布衣,那么他的凶残险恶的一面可能就不会得到充分表现,或者不会留下具体的记载,我们今天看到的可能只是他的诗文和 好学不倦的故事,他就是一位著名诗人和优秀学者。不幸的是,历史给了他皇帝这样一个举足轻重的地位,无论他是否愿意,都只能用皇帝的标准来衡量了。
中 国历史上有不少这样的皇帝,像李后主、宋徽宗、明武宗、明熹宗,他们本来应该是杰出的诗人、书法家、画家,优秀的运动员、工匠。还有的皇帝,如梁元帝的父 亲梁武帝萧衍、明朝的崇祯皇帝朱由检,可以成为某一方面的典范,如个人生活朴素、工作勤奋等等。还有像晋惠帝和南朝的一些少年皇帝,不过是低能或幼稚,如 果是普通人倒是值得同情的,或者不过是可笑而已。这些人都具有符合人文精神的某一方面的特点,但不幸他们当了皇帝,因此只能成为昏君、暴君、亡国之君。所 以,对于皇帝或者对社会负有特别责任的政治家来说,抽象的人文精神并没有太多的实际意义,更主要的是他们的历史责任感和社会贡献。
有人在评价某些伟人时,往往有意无意地强调他的个人品德,突出他的人情味,或者更时髦一些,用人文精神来加以衡量,我以为不是正确的态度和方法,至少是相当片面的。
这最后一点可能已经超出了纪念江陵焚书事件的范围,但大概受到了关于人文精神讨论的缘故,的确是我同时想到的,所以还是写了下来,作为本文的结束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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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葛剑雄
编辑:
梁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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