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宋史·赵普传》:“普少习吏事,寡学术,及为相,太祖常劝以读书。晚年手不释卷,每归私第,阖户启箧取书,读之竟日……既薨,家人发箧视之,则《论语》二十篇也。”当年,皇上嫌老赵书读得少,说话办事不讲究,赵普“知耻后读”,在家常闷头作“看东西”状,一坐就是一天,他死后家人好奇地打开书箱,发现里边只有一部《论语》。
《论语》全书只有二十篇,当时有点文化的人,半日就可以读完,所以不能由此记载,断定赵普只读过半部《论语》。
正史不见“半部”说法,查《赵普神道碑》也没有,于是,扑去翻野史笔记。
南宋林駉《古今源流至论》前集卷八《儒吏》称:“赵普,一代勋臣也,东征西讨,无不如意,求其所学,自《论语》之外无余业。”这段话下面,有作者小注云:“赵普曰《论语》二十篇,吾以一半佐太祖定天下。”
再就是罗大经的《鹤林玉露》:“赵普再相,人言普山东人,所读者止《论语》……太宗尝以此语问普,普略不隐,对曰:‘臣平生所知,诚不出此。昔以其半辅太祖定天下,今欲以其半辅陛下致太平。’”
再往后的都是转载这两个版本。但是,《宋史》是元朝人编纂的,后人对其评价不高,认为这部史书是突击完成的,选材不严,贪多务得,门槛过低,连很多野史笔记也照录,但即使这样一部书,也没有采用“半部《论语》”的记载。
假设野史中的记载是真实的,那赵普的话也说得言不由衷,更显然很有点献媚成分在里边——
“治天下”是很严肃、很复杂的,用《论语》里边并不系统的理念,作为某些事务的指导原则,还嫌不足,偏要突出“半部”,有些太搬弄造作了。李敖曾经写道:“《论语》只不过是一万一千七百零五个字的空疏东西,古代宰相竟想用半部论语治天下,这未免把‘治天下’看得大容易了。”
说“定天下”更荒唐。赵普曾长期担任赵匡胤的掌书记(军务高参),他用来辅佐赵匡胤“定天下”的(其实是“篡天下”),恰恰是谋略变通之术,在《论语》见不到,甚至在《于丹〈论语〉心得》的那些小故事里也是见不到的。
敢说自己用《论语》打天下的,古今中外也只有赵普一人。连中学生都知道,赵家的天下不是从正路上取得的,《论语》里哪条是教唆阴谋家们发动兵变的呢?赵普的政治履历,正可以用来作为提倡“君君臣臣”的《论语》政治理想的反例。
因为这话说得不合事理,所以关于这话是否真为赵普所说,历代质疑者不绝——北宋上承五代,那是军阀混战,军人习惯了搞政变的时代,所以,宋代开国的国策是重文轻武,大力推重读书人,到范仲淹的时代,宋朝人的知识理论水平已经远远超过了此前的历朝历代。我们现在说宋朝人写诗有学究气,宋朝人还嘲笑唐朝人的诗写得鄙陋呢。北宋中期有人这样说:本朝开国的时候,很多人都是在五代时受的教育,所以,连赵普那样《论语》都读不全的人,都可以出来当官秉政……言外之意是不屑,因为《论语》在那时候的作用,相当于现在的小学生教材。
但“半部《论语》就能治天下”这个说法却在南宋时成了定论。当时程朱理学兴盛,朱熹着力拔高《论语》,该书被理学家们抬到包打天下、无所不能的程度,甚至认为《论语》里一句,顶别的书一百句,所以把“半部《论语》”的故事附会到了曾跟《论语》沾边的赵普身上。《古今源流至论》《鹤林玉露》里边的“记载”大概来自这个需要。这和后世商家的“启发式炒作”有些类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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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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