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院
7月28日早晨,当唐山市精神病院药剂师李忠志从废墟上跌跌撞撞跑到门外、想把躺在歪斜的高压线大柱下的一个女伤员背起来、送到安全处去的时候,两个开滦工人把他当成了从医院跑出来的疯人,他们大吼道:
“放下!”“你给我放下!”瘦小的李忠志高声申辩:我是好人!我是医生!”他把女人交给矿工,随手夺过矿工手中的一把大锤。“你要干什么?”“救人!我们医院全平了!”全平了。精神病院全平了。这里的废墟比任何一处的废墟都显得平静。病房的门窗上全有铁栏,当焦子板的平屋顶落下来时,患者无路可逃。即使是侥幸存活的,“在那一刻也显得不可思议的镇定,没有哭声,没有喊叫。”最早从倒塌的药库里逃生的李忠志,孤身一人在废墟上奔忙。他挥动大锤,砸开楼板,救出了十多个受伤的职工和孩子。他又带着受轻伤的人抢救患者。一个年轻的会耍武术的女病人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站在李忠志面前;她浑身竟没有一点儿伤,神志也显得异常地清醒。“你干什么?李医生!”“我救人。”“我跟你救。”可是一转身,这女人已无影无踪。李忠志管不了她了。
医生张志勇、徐建国等人已经先后从家里赶来,他们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把一个个病人从废墟中救出来,抱的抱,抬的抬,甚至需要用力去拖。有一个女患者死活不肯离开那染血的瓦砾堆,她反反复复地说着:“我有罪,早该枪毙的,房倒了,就不用枪毙了。我等着,我等着……”这不是一群普通的人啊!不久,当被救出的精神病人越来越多地集中在一起的时候,李忠志渐渐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这些不幸的精神病患者都是他们的亲属托付给医生、托付给国家的,在这场大灾面前,得格外保护!不能让他们像那会武术的女人一样跑掉,更不能让他们有三长两短……可是医院的领导死的死、伤的伤,一个也没有啊!瘦小的李忠志急得快要哭出来。他是一个转业军人,可是他仅仅在军队里当过卫生员和司药,他没有指挥过任何人。他望着张志勇医生,张志勇也是转业军人,因为犯“右倾错误”而脱下军装的一个军医;和李忠志一样,也是一个十足的小人物。小人物们开了一个碰头会,决定成立“精神病院抗震救灾领导小组”。
工作人员推举他们中间唯一的共产党员李忠志担任组长。李忠志派人去找市委。市委领导答复:上级管不过来了。你们自己组织抗震救灾,就一条:别散伙!李忠志咬咬牙,挑起了那副沉重而特殊的担子:几十名受伤的工作人员,几十名疯人,那么多人的生命!领导小组提出几个口号:一、谁也不许哭(不能动摇军心)。二、伤员不许乱喝水(有一个受内伤的年轻姑娘,被救出后喝了一瓶汽水,喝下去人就死了)!三、锅炉里的冷开水不许随便动用!(那是仅有的一点干净水了,要用,必须经领导小组批准。)医护人员用绳子围了一个大圈,让精神病患者坐在中间。
地震后的头三天,精神病患者显得出人意料的沉默、听话。没有了铁栏杆,没有了约束带,他们居然还能平静安然地并排坐着。远处的废墟,近旁的尸体,都不能刺激他们。他们似乎一夜间痊愈了。从早到晚,他们只是静静地望着那些来回奔忙的医生,静静地吃着人们给他们送来的面汤,静静地拭着身上的血迹。最初,在身边照看他们的,只是一些不能动弹的伤员。当余震到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惊呼,他们也无动于衷,仿佛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在那三天里,唐山的许多健全人却反而精神失常了。
人们把那些目光呆滞、语无伦次的亲属送到精神病院的废墟上来。这些遭受过强刺激的可怜的人,嘴里念叨着惨死的亲人的姓名,浑身颤抖不已,有人两耳塞泥,有人总想往电线杆上撞。他们的到来,更增添了精神病院的混乱。“领导小组”决定增设“临时门诊”,收治新发现的患者。忙乱极了。瘦小的李忠志仿佛要被担子压垮了。他自己的妻子儿女震前去东矿区亲戚家,至今生死不明,可他却不得不把心思全放在患者身上。库房的药品扒出来了么?患者一天三次药按时发放了么?还有饭,还有水,还有躲雨棚子的修建,还有尸体的掩埋……李忠志东跑西颠,好几次摔倒在废墟上。他感到胸口阵阵发闷是心脏病又要复发了么?“老李!”救灾部队的一位教导员在喊他,“院子里那些尸体,我们帮你处理了,行不行?”“哎呀,那是患者的尸体……”李忠志不敢拿主意,他怕患者家属来要遗骨,你们,你们按中央的意见办!”“中央没有处理尸体的意见!”“那,那就埋吧,我负责了!”正当李忠志感到体力越来越弱的时候,震后第四天,唐山市精神病院的老患者们几乎全都恢复了病态。强刺激给他们造成的反作用力一消失,平静立刻被打破。他们又唱又跳,又打又闹。拒绝吃药的,挥舞拳头的,满地拉屎的,摔杯砸碗的……乱作一团。
“啊!我的腿要断了!他们要砍我的腿!”一个“被害妄想”型的男患者在一遍遍喊叫。“我要回家!我们家里人要自杀了!”一个精神分裂的女患者嚎啕大哭。一个胳膊已骨折的中年女患者冲出“警戒线”,在院子里奔跑;于是,越来越多的患者,像惊了的烈马,蹿起身子,踩着伤员的肢体,从“绳圈”中奔出来。“拦住他们!拦住他们!”李忠志用细而哑的嗓音在叫,“不能让一个人逃走!”所有的医护人员都跑到废墟上拦截发作了的疯人,连那些缠着绷带的伤员都拄着棍子跑来,他们喊着,叫着,被患者撞倒,又爬起来,死死拽住那些奔跑的衣角。当那些患者终于被一个一个拽回“警戒圈”内的时候,李忠志只感到眼前一阵发黑。过了很久,他才发现自己躺在地下。一张张模模糊糊的脸在望着他,他听见赵大夫那熟悉的声音:“忠志!……你心脏……药……”瘦小的李忠志觉得自己就要“过去了”,他感到自己没有了呼吸,没有了心跳,连手和脚都没有了。他用微弱的声音在说着什么,有人听清,他要把“抗震救灾领导小组”的成员召到身边开会。这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在同伴们面前只想哭,但他强忍着。那一刻,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熟悉的情景,胸中涌动一种很神圣的东西。“同志们,我们团结在一起,一定要坚持,一定不能散……坚持……”“忠志,你也要顶住,不要紧的,有我们在,还有药……”李忠志的泪水终于涌出了眼眶。他也能感觉到,身边那些人的泪水滴在他的脸上。
作者:
钱钢
编辑:
刘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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