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许广平及周海婴
从上海机场出来,便有上海市委交际处的人来接,汽车一路开到了锦江饭店。房间似乎早就定妥,是远离旅客的第10层。客房为单间,放有两架单人床。接待的干部交待:不要下楼、外出、打电话。吃饭自会有人按时送到房间来,每餐都在房间里吃。临走留下一个电话号码,说有事可以打电话给他。
打从接到通知,我们母子俩就一直处在满心狐疑之中,因此到了饭店,母亲就和我猜测,到底召我们来做什么?为什么那么急迫?又弄得如此神秘兮兮的,竟连房门都不让我们迈出一步?好不容易忐忑不安地挨到傍晚,那人来通知,让我们到楼下的锦江小礼堂去。他把我们领入落座后,便即告退,这时忽见这空旷的窗帘密封着的大房间里端坐着一个人,她就是江青。
江青开口先道了辛苦,随后突然问我母亲:你要不要给鲁迅伸冤?我听后吃了一惊,并从母亲表情中看到,她也对这句话大为震惊。江青接着说:你们把笔收起来,不要记录,这次请你来,是让你把三十年代的冤屈吐一吐。本来想想算了,由你去了(我当时想,这大概是你们虽然无可救药,但是还给个机会之意吧——海婴注)。你回房间去好好想一想,不要害怕,有什么冤屈都写下来。什么时候写好,交给工作人员。接着笼统地讲了几句形势。还说我们这次被召来上海,中央是知道的。我们一头雾水,丝毫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心里又紧张,也不敢提问什么。末了她说,今天就谈到这里。你不要出这个楼,不要找这里的朋友,外边不安全,也不要向外打电话,这件事对谁也不要说。交待过这几句,便起身送我们走了。
母亲和我恍恍惚惚地返回房间,晚餐送来了,但我们自始至终不知在吃些什么。饭后,母亲跟我说:父亲在三十年代是有气的,这些都在他的文章里表达出来了。他的病和死,我们是有疑问的,连叔父周建人一直也在怀疑。只是讲到“冤屈”这层意思却又从何而来?不知道江青所说的“冤屈”究竟指的是什么?又是怎样程度的冤屈?真是难以捉摸!这天晚上,我见母亲一直在床上辗转反侧,没有睡好,想必是整夜在搜索枯肠吧。我理解母亲的苦衷,虽然她内心不愿意,但是既已应召而来,看来不交出点什么,是断乎过不了关的。
第二天上午,工作人员送来四份中央文件,说是只准看不许摘抄。文件之中记得有:《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和《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即“5·16”通知),母亲和我急匆匆地读了一遍,除了觉得江青所讲的形势原来都是文件里的内容,还仍然如在云雾里弄不清底细。只觉得这是毛主席的号召,要紧学紧跟。但这些都不及细细捉摸,眼下最重要的是回忆和写出材料来交卷。母亲经过一天苦苦思索,叫我铺开纸,由她口述我记录,就这样边忆边写边擦汗,搞了一天。到晚上,母亲疲惫地擦拭着额上的虚汗,表示再也挖不出什么“冤屈”来了。我又不能帮她什么,只能暂停休息。随后,母亲将我记录的稿子拿去修改,直到深夜才完成。次日由我誊抄,成稿10页。材料前附了半页给江青的信(短信括号里的字是我添加的,得到母亲的认可):“感谢您借给我阅读的(四份重要)文件,现在看完了(懂得不少事,真觉得必须把社会主义文化革命进行到底!),特此奉还。这几天有关三十年代的前后回忆了一番,搜索枯肠,只记得了这么一些(没保留写下),不知能供您参考与否?若有不妥处,希望把意见指出,以便修改。”
母亲把这份材料封好交给工作人员,同时向他提出要上街走走。离锦江饭店仅几百米的霞飞坊,是我们曾经住过十几年的地方,而且至今我妻子的父母兄妹仍旧住在那里,怎能到了上海而不去看望呢!说到不安全,我们想不通会发生什么事。中午有了回音,只允许到友谊商店去购物。无奈,我们在一位交际处管接待的女同志陪伴下,也可以说监视下在友谊商店二楼逛了一圈。里边冷清清的,只有几个“外宾”在购物。这大概就是他们认为安全的地方吧。母亲买了一块广东香云纱衣料,我给妻子挑了一件雨衣,不敢多逛,便匆匆打道回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