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是一名“工农兵学员”
2016年02月28日 01:21
来源:北京青年报
工农兵学员的文化程度悬殊。“文革”开始时,有人已是高二、高三的学生;我则刚上完初中一年级课程;还有人只学到小学五年级。第一学期,给我们安排了中国通史课。说不懂通史,怎能学好文学史?由原教育系的丁老先生上,期末考了一次试,我得了95分。很快,工农兵学员中有人以管大学的名义反对考试。从此以后,各门课再没有考试。
原标题:我曾经是一名“工农兵学员”
▲和同学在校门口合影,左一为作者
▲山西洪洞县第一届工农兵学员合影,前排左一为作者
▲开门办学到雁北,师生 一起在应县木塔前合影
入学告诫:要发挥改造大学的责任,警惕不要受资产阶级世界观的影响
教师顾虑:学员来自工农兵,有政治资本,生怕讲课出事被揪住
大学还是要办的 我很想上大学
我是山西大学中文系第一届工农兵学员。
能够上大学,和我插队时被抽调到工作队有关系。公社主任兼工作队队长王宝臣,是一位正派、爱才的领导,1969年我从太原五中毕业,到山西洪洞县插队。1971年开始从知青中优先招工。王主任对我说:我不主张你去工厂,如果有提干的指标,可让你提干。我问:提了干部,做什么工作?他说做青年或妇女主任一类的工作。我对他说:《红旗》杂志登了一篇文章,说大学还是要办的,我很想上大学。王主任说,那你就安心工作,等等吧。以后,无论是工厂还是其他地方招工,我都没有动心,一心等待大学的信息。
1971年下半年,大学开始招工农兵学员。当王主任知道有关大学招生名额已经到了县上,立即让我去县里报名,并告诉我:你是咱们明姜公社推荐上大学的唯一人选。不久县里组织考试,考两项,一是政治,二是命题作文,成绩不公布。我感觉考得还不错,其实,也知道主要是靠推荐。记得有个县上的干部子弟,考政治将西哈努克写成努哈西克,还是被推荐上了南开历史系。
在县里,那些好大学、热门专业,早就让有关系的占去了。此次录取,知青很少,印象中也就两三个,其中一个上了体育系。不久我被告知,山西大学外语系录取了我,让我到县上与招生老师见面。山西大学来招生的是中文系的叶晨晖老师。叶老师见到我,问:你的档案我看了,你愿意上中文系吗?我毫不犹豫地说,愿意。经过一场“文革”,很多人对学外语既恐惧,又认为没用。我非常仰慕那些外国名著的翻译家,但我知道学外语很苦,需要死记硬背,除了吃饭睡觉,所有的时间都要用上,而学中文对我来说就比较轻松了。叶老师大概看到我父亲是个作家,对我说:如果你同意,我来帮助你转系。于是,我就进了自己喜欢的专业。
大学上下来
只考了一次试
当时工农兵学员的任务是“上大学、管大学、用毛泽东思想改造大学”,还要教学、科研、生产三结合。在课程安排上,要求至少三分之一时间下乡下厂开门办学。
工农兵学员的文化程度悬殊。“文革”开始时,有人已是高二、高三的学生;我则刚上完初中一年级课程;还有人只学到小学五年级。第一学期,给我们安排了中国通史课。说不懂通史,怎能学好文学史?由原教育系的丁老先生上,期末考了一次试,我得了95分。很快,工农兵学员中有人以管大学的名义反对考试。从此以后,各门课再没有考试。
姚奠中先生是章太炎的弟子,教我们先秦文学。当时赶上批林批孔,姚先生不能按以往文学史的线索讲,只能讲儒家怎样怎样,法家怎样怎样。好在姚先生儒、释、道、法都通,不用讲稿,讲得很活。但他的晋南口音,让我听得很费劲,课也上得糊里糊涂。
古典文学,诗词是重点,从诗经到唐宋诗词,讲的也不多。那时老师们还把握不好古代诗人的阶级立场。记得《诗经》选的诗多表达劳动人民的疾苦,唐宋主要讲杜甫。元杂剧基本没有讲。讲明清时,下了乡。晚清小说,除一般地介绍《孽海花》、《老残游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官场现形记》等几部名著,杨芷华老师重点讲了一篇名不见经传的“苦社会”,作者是谁,内容是什么,都忘记了。
现代文学因为文学史上的著名作家都是“文艺黑线”人物,所以只讲鲁迅。高杰老师深爱鲁迅,讲课有激情。他选取的都是比较激烈的篇章,比如《纪念刘和珍君》、《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等。我虽然希望多消化一些鲁迅的杂文,半年下来,还是没明白多少。
当代文学方面,杨雪瑞老师讲了一篇《朝霞》上的作品。外国文学,因为“资产阶级”的人性、情感太明显,只讲了托尔斯泰的《复活》和《安娜·卡列尼娜》,要点是作家的世界观与创作方法的矛盾性。比如,托尔斯泰本来想把安娜和玛斯洛娃写成一步步沉沦下去的“坏女人”,但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使作者对主人公由反感转向了同情。
最该生动、感性的写作课,内容更教条。大三时曹玉梅老师的选修课——学术论文的写作,反倒给我启发很大。所有的课,都没有系统,全是老师在当时意识形态许可范围的自选动作。
当时老师们的精神枷锁很重。只是有的老师条理清楚,声音洪亮,用词丰富,讲课气质上有吸引力;有的老师就会照着讲稿来读。有个北大中文系毕业的老师,上课声音如蚊子哼,谁也听不清楚他讲的是什么,自己还满头大汗。据说他是北大五五级参加中国文学史编写人之一。总之,不管老师们教得如何,反正不再有考试,同学们学得轻松,没有了心理负担。
有意思的课很少
我就把大量时间投入到了图书馆
开门办学,要求把课堂放到工厂和农村。我们有些人去了太原钢铁公司,有些人被派往不同煤矿。任务是调查厂史或工人、车间的先进事迹,然后给人家写些厂史、劳模事迹等方面的材料。工厂方面似乎只是配合,没有任何期待和要求。到农村学什么?要求我们一边劳动,一边上课。
叶晨晖老师教我们明清小说,他是个学究型老师,课讲得很生动。记得我们开门办学到了汾阳县贾家庄,劳动休息与回来的路上,他给我们讲《水浒》中的“拳打镇关西”和“倒拔垂杨柳”,让我听得津津有味。如果不是像讲故事一样地讲课,真不明白如何把课放在劳动中?真难为了任课老师。
看闲书时,我喜欢《红楼梦》,《三国演义》和《水浒》看不进去,这一点和很多男同学正好相反。回到学校,我赶紧将几本明清小说名著借出来恶补。可见,阅读,如果有好的引导,对学生的影响是蛮大的。叶老师是我的招生老师,对他,我总有一份感念之情。有时也到他家看看,才知道他的家庭情况一团糟。他的妻子“文革”中患了精神病,女儿是他这个当爹的一手喂大。常听说他的妻子又跑了,让他四处去找。他家里的书很多,书摞上是尘土。 即使这样,我也非常敬重这类老师。
我们没有设外语课。到了大二慢慢意识到应该学会一门外语。又听说,日语好学,我就和另外两个同学相约去找田希诚老师学日语。田老师是东北人,从小就会说日语。他是教我们现代汉语的老师。他欣然同意教我们。可惜,因为开门办学,我们不是下厂就是下乡,误了几次课,就没有兴趣再拾起来了。以后见到田老师,我很不好意思。
有意思的课很少,我就把大量时间投入到了图书馆。尽管我比一般工农兵同学看书多一点,理解能力强一些,比如老师讲到形象、典型、人物性格的复杂性我都能理解,因为他们举的例子我大多看过,但上了中文系,
和这个专业的要求相比,知道了自己的差距。不管学校水平怎样,老师教得怎样,自己得像个上过中文系的学生。于是我顺着古代、现代、外国的文学史线索,给自己开书单,写计划,一个月最少看完多少本书。当然,对西方现代哲学、美学方面的东西,知道得还是很少。那时,这方面信息比较闭塞。
我们成了广漠旱地
唯一一片小秧苗
我们入校时,老师们特别欢迎,毕竟停课五六年了。一个大学,几年没有招学生,原在校生分配后,只有教职工们还在打派仗,业务都生疏了。我们的出现,使他们得以再操教业;又有莘莘学子称呼着“老师”,那种沐浴桃李的情感回来了。中文系当时在编的有六七十位教师,我们成了广漠旱地里唯一一片小秧苗,大家都很呵护。
一进学校,中文系就给我们分派了导师,一个10人小组能派上三四个导师。要求学生向老师请教知识;老师接受学生的帮助,改造思想。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系总支书记明确告诉学生,有的老师历史背景很复杂,警惕不要受到资产阶级世界观的影响,要发挥工农兵学员改造大学的责任。因此,我们的学习小组,又是一个互帮互学有着多重意义的小组。
那时老师们没有办公室,上完课就回家。同学们请教,就寻到校园中老师的家里。老师住的都很窄,讲师一级住在厨房、卧室、书房一条龙,俗称“火车皮”的房子里,大约40多平方米,没有厕所。教授们的住房本是1949年后专门盖的两三层楼房,每套约有90平方米左右,比较宽敞。但“文革”期间,教授的住房里分别塞进了两三户人家,让老教授和家人只有一间屋可住。在老师们家里,气氛亲切、自然,谈学习,也谈生活。所以,时间长了,各组学员和自己的导师混得很熟。比较成熟的大龄同学还知道帮助老师做些事情。后来我当了大学老师,师生间再也没有像工农兵学员时代既不讲功利,也不讲师道尊严的近距离接触了。
那时,老师们的精神面貌不尽相同,多数人从精神上还没有抬起头。有的老师大学刚毕业,没有上讲堂,就赶上了“文革”,自己能不能当好大学老师是个问号。他们在学生面前不很自信,只好在友情上多做些文章。老教师们在“文革”中或多或少受过冲击,要么是家庭问题,要么是个人历史问题。这样的老师往往有学问,但受的刺激也大,有人一赌气把业务书都当废纸卖了,发誓不当知识分子。现在让他们上课,只好重新找资料备课。以他们的知识储备,讲起来应该绰绰有余,但心理上没底,唯恐哪儿讲错了,被学生揪住。他们知道,来的都是工农兵,有政治资本,惹不起,这样的学生总让他们讲课时精神气质显得较弱。
“文革”十年,山西的派性一直很厉害。在台上的一派总是肆意打压另一派,另一派上来亦如此,两大派之间翻来覆去地烙饼,积怨很深。等我们进校时应该到尾声了,可学校的派性还很严重。教师当中,有人正得意,有人很愤懑。常常在课堂上就表现得派性十足,牢骚满腹。我不大喜欢这类老师,课下交谈时,总夹杂着派性,让我们当学生的很为难。你自己不喜欢的老师,难道也让我们疏远吗?我可是来学习的啊!有的老师,我冲着他的学问与他接近,他也欣赏你的好问,无形中他的对立派就不高兴了,虽不明说,眼睛里却带着怀疑,好像我也站了队。我常常装傻,提醒自己千万别陷入到老师们的派性之中。还好,有的老师一看我不大爱听这类腔调,就转了话题。
同学们表面相处还成
其实很快就自成团伙
我们中文系第一届工农兵学员招了九十多人,分甲班和乙班。记得学员中有十几个来自部队:最高的是个连级,是省军区某首长的秘书,还有一个副连级是军区里的参谋;当排长、班长、战士的都有,而军队学员一半是军干子弟。所谓工人,有那么几个,他们是“文革”时停课的老三届学生,没有下乡插队直接到工厂当了工人。此外,全是从农村来的农民学员,我们北京知青、山西知青十几个人,算在农民之内。
这些人聚集在大学,谈吐气质上有很大不同,表面上大家相处得还可以,其实很快就自成团伙,毕竟共同语言多一些。我感到知青是个特殊群体:当过农民,比较理解农村同学的成长背景;对工厂来的,本就视为自己的城市同盟;知青中的干部子弟与军干子弟,都不把自己当外人。部队来的农家子弟与学员中的农村同学,自然而然地彼此认同。工农兵学员,上学期间不收学费,吃饭住宿都不要钱。父母每月给我五元钱零花。
大学是个小社会。社会各阶层出身的人都有。城里人比较自我,遇事爱较真;农村同学心眼儿较多,总怕被别人算计自己吃亏。也有人好像自觉不自觉总在算计别人,以求自保。我们入校时,学生少,四人一屋。记得同宿舍有一同学,在大队当过妇女主任,小学五年级文化程度,因为想入党,和总支书记走得很近,经常给总支书记打小报告。有一次,她不慎把没写好的草稿一扔,让其他同学发现了。
省里有精神
我们这批学生一个都不允许留校
我到山西大学报到的时间是1972年2月2日。1975年夏季毕业,实际学了三年半。毕业那年,省里通知说,工农兵学员,原则上从哪来回哪去。所谓原则,是指如有单位特别招人,也可放人。那年,北京农业电影制片厂来人要招两个文字编辑,要求政治上是共产党员。我们系推荐了我。一方面觉得我能力可胜任,是党员;一方面让我这个知青可以不回到插队的县里了。但是农影厂明确提出不要女生,其他知青男生都不是党员,他们就招走了两个农村来的同学。这两个男生算是真正跳出了农门。
系里又和我谈话,问我愿意不愿意留校?我的理想工作是当记者,觉得学校里关系太复杂,可除了留校,按政策没有机会留在太原,我只能同意留校。谁知,省里又有精神:我们这批学生一个都不允许留校。还特别强调,中小学教师奇缺,这批毕业生尽可能充实到中小学教育战线。我退而再想:回到插队的县里,能不能从事文字工作而不当老师呢?到了基层教育口,想出来就特别难了。
当我到临汾地区报到时,他们说,已经把你分配到县教育局。到教育局报到时,我又幻想:最好让我留到县城里的中学。还没有等我张口,人家说,你不是从明姜公社来的吗?就回到明姜公社中学吧。这可是真真儿地从哪来回哪去了,我觉得被打击得可以。心想,怎么这么不顺啊!我们知青,在当地没有任何关系,好的岗位早就被人占住了。后又一想,上学前是挣工分的知青,现在成了挣工资的教师,更多的知青朋友不能像我一样上大学,我应该知足了。第二天,直接到明姜中学报了到。
多年以后,我和同学们联系,从农村来的多数同学都在县、地两级各部门当了干部,那时,这已经是最好的职位。只有少数人到学校教了书。恢复研究生考试后,我的中文系同学中没有人考上研究生。有能力的要么成了家,有了养家之累;要么外语不行,有着明显的缺欠。倒是外语系的同学中不少人凭着外语优势考上了研究生。我当初从外语系调到中文系,是福是祸?不好说了。
本版插图/王广义
作者邢小群简介
文史学者。上世纪60年代末到山西插队,1971年被推荐到山西大学中文系就读,现为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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