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来西亚反对派安瓦尔：我会抗争到底

2014年04月20日 06:53
来源：南方都市报

3月27日下午，我们打的去人民公正党总部，上车报上地址，司机问：“你们是去找安瓦尔吗？”我们疑惑他如何知道。司机说：“安瓦尔太出名了，马来西亚人都知道。”

安瓦尔

3月21日晚，马来西亚加影体育场，加影补选前的反对派大型集会上，安瓦尔前来为参加补选的妻子打气，并发表演讲。

3月21日晚，马来西亚加影体育场，加影补选前的反对派大型集会上，反对派的支持者在挥舞旗帜。

3月21日晚，马来西亚加影体育场，加影补选前的反对派大型集会在这里举行。

原标题：“我会抗争到底”

“安瓦尔就是反对派，反对派就是安瓦尔。”有马来西亚人这样告诉我们。安瓦尔是一个符号性人物，他身上被贴了太多标签：反对派灵魂人物、鸡奸罪嫌犯、马来人的叛徒、西方的代理人……

相对于他的名气，位于雪兰莪丽阳镇的人民公正党总部显得有些偏僻简陋，无法与位于市中心繁华地段的巫统大厦、马华公会大楼相比。不过年轻的公正党已拥有翻江倒海的能量。

我们到公正党总部时，安瓦尔刚从外地飞回吉隆坡。他很忙，事先约定的见面时间几次变更。3月7日再次被判鸡奸罪后，安瓦尔剩下的上诉时间不多，可能他也不知道哪天会再次入狱。

安瓦尔风尘仆仆赶到总部，带我们走进深藏在套间最里面的办公室。“对马来西亚感觉如何？”这是安瓦尔的开场白。记者回答：“还不错，人都挺友善。”安瓦尔不假思索接过话：“是啊，就是政府很坏。前不久我见了个外国朋友，他也说，马来西亚人民很好，政府很坏。”看着我们不置可否，他乐了。

采访中途，谈到族群团结，安瓦尔突然冒出一句中文：“马来人、华人，我们都是一家人。”毋庸置疑，他有特别的语言天赋和感召力。支持者在集会上听他演讲，犹如参加嘉年华。

作为马哈蒂尔时代的政坛明星、老资格政治人物，安瓦尔批评起现政府毫不留情面。他替政府着急，想要教政府如何处理危机、如何发言。

在“两线制”(人民联盟V S国民阵线)渐成趋势的马来西亚政治格局中，安瓦尔是不可或缺的人物。2013年大选一役后，他已直逼马来西亚政治核心。但66岁的他依然是一名抗争者，背负5年刑期判决，仍需为自己、为民盟奔走呼号。言谈中安瓦尔没有流露悲观，他相信背后有人们的支持。

“我能团结所有人”

南都：很多人说，安瓦尔就是反对派，反对派就是安瓦尔。为什么这样说？

安瓦尔：你知道，我是一个马来穆斯林，上次选举中，我的妻子替我参加竞选，投票支持我们的包括：52%的马来人、75%的华人以及60%的印度人，这意味着我不仅能获得马来人支持，还能团结华人和印度人。我能把所有的族群团结在一起。它(马来西亚)是我们的国家。

南都：为什么是你，而不是别人？

安瓦尔：他们了解我，了解我所做的工作，了解我的一切，他们信任我。我不仅能团结各党派，还能团结佛教徒、基督徒、穆斯林等所有人。正因为如此，我成为了当局的眼中钉。

南都：没有你，反对派会土崩瓦解吗？

安瓦尔：不会的，上次我入狱，我的妻子带领反对党继续前行，她也是反对党领导人。她召开会议，处理相关事务。13年过去了，我们现在能并肩战斗。我非常乐观。

“人民渴望变革”

南都：你对马来西亚的政治转型乐观吗？马来西亚的政治转型到了什么阶段？

安瓦尔：看看上周的选举(注：加影州议席补选，人民公正党候选人、安瓦尔的妻子旺阿兹莎击败执政联盟“国阵”候选人周美芬。)就知道，整个政府全力投入，媒体每天攻击，他们到乡村去，对华人许下很多承诺，但我们仍然赢了，这意味着马来西亚人民渴望变革。

我们要保持住强劲的势头，因为这个政府已经过气了，人们不再相信他们。政府已经无法治理国家，搞经济也不行，国家遇到大问题。

南都：因此你要推进政治改革议程(reform ist political agenda)？

安瓦尔：旧的体系已经难以为继。我来自槟州，是一个马来穆斯林，但我的邻居是华裔、印度裔，我们要让大家有归属感，不能指责他们，如华人喜欢华语学校，只要每个人都能说马来语就行了，他们可以学华语、英语、阿拉伯语，在我看来没有什么问题。

我妻子是一个马来穆斯林，她在加影补选的竞争对手是一个在执政联盟内华人政党的候选人(注：来自马华公会的周美芬。马华公会是马来西亚老牌华人政党，但如今在华人群体中的影响力下降)，这个华人政党仅获得25%的华裔选民支持，75%的华裔选民选择支持我的妻子。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认为国阵不想变革，而他们希望变革。

拥抱多元主义

南都：我手头这本你的传记(《安瓦尔：一个民主派穆斯林的演进》)称，你用实用主义的方式来追求温和中间路线。怎样的实用主义方式？

安瓦尔：我们进行很多商议、进行很多辩论，我们很清楚，要从司法体系着手，不能有异议就关进监狱，因此必须改变；必须停止对媒体的控制。伊斯兰是国教，但也要给基督徒、佛教徒空间。因此，如果各方达成谅解，就能顺利向前，这就是我们使用的方式。

南都：多元文化主义(m ulticulturalism )是你最重要的理念？

安瓦尔：是的。我指的是，马来人是多数族裔，在一个存在多种文化的国家，怎么能强迫华裔信仰伊斯兰教？我告诉他们，请相互尊重。如果我想让他们尊重伊斯兰教，就得尊重他们自己的信仰。就这么简单。他们尊重我，我尊重他们，而不是强迫他们。

南都：这本传记作者称，你从魅力十足的基要主义者转变成为了一个全球主义开明派人物。

安瓦尔：我绝不是一个基要主义者。我能和华人同桌用餐。有一次访问中国，中国领导人宴请我，我看到每张桌子上都没有酒水。是中国领导人交代的，因为他尊重我。但我想说的是，我不喝酒，但别人想喝无妨。

我曾经是一名学生领袖、青年领袖，我开始工作时，共事的都是马来人、穆斯林，以后逐渐和其他人合作。一个人必须要学会开放。当你在国际组织里，你要和其他人互动，你越往上走，阅历也会相应增加。在学校里，我只懂马来语。稍大一些，求知欲使我去学习中文课程。随着你不断进步，会认识到你能包容更多东西。这就是我的演进。

我当财政部长的时候，经济增长或投资对我来说并非全部，我很关注人居文化、哲学，关注环境问题。我访问中国的时候，朱镕基总理问我想怎么安排活动，我说想去参观孔子诞生地，还想去爬泰山。中国领导人说我是唯一一个喜欢哲学、历史，还对泰山感兴趣的财政部长。他帮我一一安排。

虽然我是一个穆斯林，我也接受其他的文化。我去访问了孔子诞生地。在北京的时候，我去参观了牛街清真寺。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喜欢多元主义。

南都：在你成长过程中，有没有什么经历对你产生深刻影响？

安瓦尔：当我还是一名学生领袖的时候，由于帮助贫穷的农民，我和一些年轻的华人学生被逮捕，我们都想去帮助贫困的马来人、华人以及印度裔人。和这些人交流，你会认识到很多问题。当我成为部长后，我组织了一次关于伊斯兰和儒学的国际研讨会，人们问我为什么要这样，我说，儒家学说在这里影响更大，基督教主要是在西方国家，而我是在东方。

我邀请了一批顶尖学者，包括伊斯兰学者、儒学学者。杜维明是我的好朋友，他参加了这次会议并谈了儒家学说。我们倾听了杜维明的观点，同时他也听取了伊斯兰学者的观点。最后我们发现，在我们之间有很多相通的东西，它们是普世的。

“我会坚持斗争”

南都：有分析说，2013年大选是你问鼎马来西亚总理宝座的最后机会。是这样吗？如果你这次入狱，是否意味着政治生命的结束？

安瓦尔：首先，2013年大选实际上是我们赢了，我们获得了52%的选票，国阵采取欺骗手段，提前5天投票，选举作弊；其次，他们怎么能把我投入监狱？他们曾关押了我两年，因为我帮助穷人，为农民和工人争取权利，他们称我是“亲共分子”。他们无法证明我是共产党员，于是给我安上了“亲共分子”。以后他们又指控我犯鸡奸罪，囚禁6年。三年前，又提出新的鸡奸罪指控，但无凭无据。现在，他们宣判我5年有期徒刑。

南都：这次有入狱的危险吗？

安瓦尔：我知道人们支持我，我会坚持斗争。为什么我就得蹲监狱？我没有罪，没有证据。法医鉴定也否认了。

南都：上诉期有多长？

安瓦尔：要看政府的决定，不是法庭如何裁决。我告诉他们，他们错误判断了形势，我会抗争到底。

南都：也就是说，你不会被打倒？

安瓦尔：我告诉你吧，因为M H 370，整个世界都聚焦于此，人们清楚政府如何行事。

南都：你是否后悔选择了这样的道路？

安瓦尔：没有。我很高兴选择了这条道路。

3月21日晚，“烈火莫熄2.0”(R eform asi 2.0)首场集会在加影体育馆举行。两天后加影补选投票将开始，人民联盟(马来西亚反对党联盟)领导人轮流发表演说，抨击当局。

“烈火莫熄”发起于16年前，安瓦尔当时被削职入狱，随后卷起一场经久不息的抗议运动。历史在不断重演。3月7日，马来西亚上诉庭裁决安瓦尔新的鸡奸罪指控成立，监禁5年。安瓦尔当晚宣布重启“烈火莫熄”。

次日，马航客机失联事件发生，安瓦尔被卷入漩涡。在他看来，谣言是政府和执政党控制的媒体对他进行暗杀行动的一部分。因此加影集会不仅是为补选造势，还是一场抗议示威。

晚上11时40分，人民公正党副主席蔡添强介绍“改革和战斗精神的象征性人物”安瓦尔出场。66岁的安瓦尔讲话仍然铿锵有力。他对执政当局隔空喊话：“难道你在迫害他们时，人民会袖手旁观？他们会起来抗争到底！”

安瓦尔带领支持者高呼“烈火莫熄！”，支持者群情激昂。从40年前的“愤怒青年”，到如今历经风雨，安瓦尔仍然是身体力行的抗争者。

“愤怒青年”

马来人、华人、印度裔……来自不同族群的支持者席地而坐，看着安瓦尔在台上妙语连珠。人们时而欢呼，时而哄笑，现场犹如一场嘉年华。

安瓦尔的口才以及他对政治、社会议题的热忱或许源自父母。1947年安瓦尔出生于马来西亚槟州的一个马来族家庭，在安瓦尔幼年，他的父母已经开始参与巫统早期的政治活动。

青年时代的安瓦尔是学生领袖，也是青年运动领袖。1971年，他创立了马来西亚伊斯兰青年运动，1972年至1976年担任马来西亚多元族群青年理事会主席。

安瓦尔以“愤怒青年”形象展露锋芒。1974年，他因声援学生集会被逮，被拘留22个月。这是安瓦尔人生中难忘的经历。以后的许多年，安瓦尔总是与1974年学生抗议活动联系在一起，马来西亚律师慕达拉善指出，被拘留的历史或许给了安瓦尔足够的勇气和决心，让他在以后的日子里如此活跃地施展他的政治抱负。

“师徒”决裂

1998年9月2日，安瓦尔一夜之间从高峰跌至谷底。马哈蒂尔以安瓦尔涉嫌泄露国家机密和性丑闻等10罪名，革除安瓦尔的副总理和财长职位。次日，巫统撤销安瓦尔的署理主席职务，开除其党籍。

马哈蒂尔与安瓦尔之间曾有着复杂的政治“师徒”关系。上世纪60年代末，安瓦尔视马哈蒂尔为新兴力量的代表，两人曾一起讨论过马来社会的问题。1982年马哈蒂尔独排众议将安瓦尔招揽进巫统，不断让安瓦尔出任各个部门的部长。1991年安瓦尔成为财政部长。46岁时，安瓦尔已成为马来西亚副总理，声势如日中天。

外界一般认为，1997年的金融危机是两人关系破裂的导火线。两人在应对危机的策略上出现分歧。矛盾于1998年激化，马哈蒂尔开始削弱安瓦尔的权力，撤换巫统中安瓦尔的亲信。1998年8月12日，安瓦尔获悉总检察长准备在当天早上以非法性行为的罪名指控自己。随后，安瓦尔闯入马哈蒂尔的办公室，要求解释。

抗争者安瓦尔

有分析认为，在巫统，安瓦尔的政治抱负与对领袖的忠诚出现了冲突。政治学者约翰·芬斯顿指出，安瓦尔需要显示他已经做好随时接班的准备，而马哈蒂尔表明他仍然主导一切。

安瓦尔强调其政治生涯的一致性。2004年出狱后他接受采访称，“从伊斯兰青年运动到政府时代，现在更是，我还是一样的我，在伊斯兰青年运动，在政府，再次抵抗体制。”

“烈火莫熄”

1998年安瓦尔从政坛跌落，随后的抗议活动催生了第一次“烈火莫熄”运动。16年后，升级版的“烈火莫熄”运动在加影启动。3月21日下午，工作人员搭建讲台时，71岁的沙姆斯丁就来到现场，他说：“这样做是必须的，政府不会通过正常民主程序听取民众声音。”

沙姆斯丁也是第一次“烈火莫熄”运动的参与者。1998年9月20日，安瓦尔在独立广场领导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抗议集会，当晚蒙面的特种部队冲入安瓦尔家将其逮捕。之后安瓦尔被控10项罪名，不得保释。安瓦尔为该运动取了一个政治口号：“烈火莫熄”。带黑眼圈的安瓦尔图像成为运动标志。“黑眼圈”是安瓦尔被扣留在警察总部期间遭马来西亚总警长殴打所致。

1999年，人民公正党在“烈火莫熄”运动中诞生。安瓦尔从高墙后发出讯息，把街头力量引入这个新创立的多元族群政党。安瓦尔入狱期间，其夫人阿旺兹莎担任党主席，代夫上阵，深受支持者爱戴。

安瓦尔被隔离监禁，狱中的他不去钻牛角尖，他曾回忆说，“现实点，专注些，好好应用生命，并且要很有纪律”。曼德拉给安瓦尔寄来了自传《漫漫自由路》。身在囹圄，他“饥不择食地阅读所有能找到的书”。

“烈火莫熄”所掀起的改革号角从吉隆坡吹起，席卷马来西亚半岛，在1999年大选中，巫统的堡垒被击破，所得的马来选票首次不过半，但马哈蒂尔依赖非马来选票过关，一直担任总理到2003年9月退休。安瓦尔身陷囹圄六年，即使脊椎病痛，也拒绝向马哈蒂尔求情。

2004年大选，各反对党自行上路，除行动党外，均获败绩。公正党只剩下孤零零一个席位。当时有人感叹：公正党大势已去，安瓦尔翻身无望。

公正党陷入低谷时，安瓦尔的命运出现转机。2004年9月2日，安瓦尔上诉成功，联邦法院撤销他的鸡奸罪名和监禁9年的刑罚。57岁的安瓦尔重获自由后赴德国治疗，上万人到机场送行。

2006年6月，安瓦尔海外“充电”完毕，回国准备2008年大选，他要打赢生命中这场硬仗。他采取了新策略，依靠人民力量，走群众路线。“安瓦尔因素”以及多族群政治联盟重新点燃了马来西亚人的政治热情。

安瓦尔呼吁结束“新经济政策”，以“新经济议程”取而代之。他承诺推动政治转型，迈向非族群政治。重新审视以前的社群政策，在绩效、平等、人权、公平、多元文化和包容的基础上建立一个更加开放的民主体系。

开创性的跨族群政治、经济愿景深得人心，在2008年3月8日的大选中得到验证。人民联盟破天荒赢得了5个州的执政权，打破国阵在国会的三分之二多数，改写了马来西亚的政治版图。

在2008年的“政治海啸”中，安瓦尔居功至伟，他的多年战友、国民醒觉运动的主席詹德拉称，“在马来西亚政治史上，从没有哪一个人能如此左右整个选情。”

阔别政坛10年的安瓦尔重返国会，成为在野党国会领袖，当民联准备“改朝换代”之际，新的“鸡奸罪”指控打乱安瓦尔的计划。

2012年1月9日，缠讼多年的安瓦尔，被吉隆坡高等法院宣判无罪。安瓦尔在法庭外向数千名支持者表示，将领导反对党在大选中扳倒国阵。

2013年大选，反对派满怀期待，希望这一次能入主布城。但功亏一篑，民联虽首次获得了全国过半票数的支持，国阵仍凭着选区划分优势继续执政。反对派举行大规模集会，声讨黑箱选举。安瓦尔声称，只要民联一天没成功，他将不会退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