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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上了蜡烛,又放了鞭炮。吴家方对老婆说:“老婆,我来接你回家了。”
他仔细地擦干净她脸上的尘土,帮她穿好大衣,又用围巾包好她的头,他要让她像活着时那样漂亮。
发动了摩托车,他扭过头看着老婆,轻轻地对她说:“坐好了,老婆,我带你回家。”
……
他把她埋在了门前的地里,为的是每天能看到她。他带她回家的镜头,被一位外国记者拍到并在网上流传,成了展示灾难中人性尊严的经典画面。
■吴家芳口述史/绵竹市汉旺镇
地震后,老婆没有回家
5月12日下午,地动山摇过后,我急急忙忙往家赶。路上有很多垮掉的房子,我家的房子会怎样,老婆儿子都平安吗?
儿子先回来了,他好好的。房子虽四处开裂,可还没倒,也算幸运了。惟独不见老婆的身影。她中午就去汉旺镇交手机费了,会不会有危险呢?骑上摩托车,我的心提得老高,紧着往几公里外的汉旺镇赶。
我还没进汉旺镇,就看到很多人在往外跑,全吓呆了,眼晴都是直的,很多人灰头土脸。“汉旺塌了不少房子,埋了好多人。”听到这句话,我心里咯噔一下,急得慌了神。
骑在公路中间,我不停地扭头看两边的人。没有我老婆,她穿的是黑短袖T恤、牛仔裤、高跟鞋。人多看不过来的时候,我就喊她的名字,没人答应。
进入汉旺的迎宾大道,看到两边塌了不少房子,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中国移动的营业厅没有塌掉,只裂了缝,门开着,人全跑光了。
“老婆,你在哪里啊?”我四处张望,急得直喘粗气。
突然想起来,老婆以往在汉旺办完事,常会去汉旺公区医院旁边的一个茶楼歇脚。我飞似的就往那里冲。
越往镇里走,房子垮得越凶。很多五六层的房子垮了,只剩下四五米高。断掉的预制板和墙壁,把通向茶楼的那条路堵死了。钥匙也没拔,我扔下摩托车就往上爬。
我手脚并用,在满是碎砖和水泥板的路上走,大喊老婆的名字。没有应声。爬到茶楼附近,发现那里的房子倒塌后混成了一片,根本分不清茶楼的具体位置。整条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我喊了五六分钟,听不到老婆的声音。
她的脉没有了,手冰凉
这样找来找去,只会浪费时间。我一路跑着,去找住在镇上的侄子,他应该知道茶楼的准确位置。侄子一家人正在家门口站着,他家的房子被震裂了,幸好人都没事。
侄子带着我,找到了倒塌的茶楼。那座四层高的楼,连点儿房子的样子也没了,成了预制板和墙砖堆起来的垃圾。
我和侄子在废墟上爬来爬去,不停地喊着。喊不到她,怕她死了,急得浑身打抖。同时又不停地安慰自己,她不应我,可能是跑出去了。
大约找了十几分钟,在两块预制板的夹缝里,我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黑色的T恤,染黄的头发,上面还夹着红色的发夹。我的心忽地沉了下去。
我赶紧转到预制板的另一边,钻进了废墟里面。那正是我的老婆,后脑勺被预制板压着,坐在地上,左手握着挎包带,右手拿着眼镜,全身是灰。
我“嗷”的一声大哭起来。老婆的脉一点也没有了,手冰凉。我的头像被绳子箍住了一样,绷紧绷紧;心像被人用手使劲地揪一样,一抻一抻地痛。“老婆,你怎么这么傻啊,你怎么不早点回呀!”无论我怎么哭喊,老婆没有任何回应。
不能让老婆再破一点皮
老婆头上的那块预制板很大,怎么也搬不开。我和侄子先将预制板周围的砖块清理走,又用电线扭成一根绳子,捆在了预制板上。
因为怕电线被拉断,预制板倒下来砸到老婆,我让侄子站在上面拉,自己把老婆护在怀里,蹲在预制板下面用肩扛。余震一直没断,一会儿一次,碎石子不停地往下掉,我根本不管不顾。当时,我就一个想法:地震时我没能帮她扛住预制板,现在绝不让她被压第二次。如果废墟再塌下来,就先压我好了。
预制板压在肩上,痛得要命,我咬着牙一点一点地挪。大概用了十几分钟吧,我和侄子把预制板挪出了一个大口子。侄子在上面拉,我在下面托,把我老婆送了出去。
我把老婆放平,她的嘴一下子张得老大,但全身没有一点伤痕。我想,刚被砸的时候,她肯定没死,因为眼镜应该是后来摘下的。她可能是头被压住了,出不来气,憋死的,连“救命”都喊不了,老婆的命真是太苦了。
废墟上到处是交错的预制板和墙块,边缘部分很陡,空手爬上爬下都很困难。如果我和侄子搬她下去,肯定会磕着碰着的。老婆是爱“好”的人,她死的时候都没碰破一点皮,我不能再让她受一点点小伤。
四周看不到一个人,山在不停地垮,天开始下小雨。我决定先把老婆安置在废墟上,找到帮手再接她回家。
在这片废墟的最高处,有一块很平的预制板。我把老婆抱到预制板上放好,又和侄子找来两根棍子和一大块毡布,给老婆搭了个棚子。这样,雨淋不到她,太阳也晒不着她。即使再有地震,老婆也不会被压了。
雨下大了,我想起在家的儿子,恨不能分成两半,一半去看儿子,一半留在这里陪老婆。
临走的时候,我跟老婆说,我先走了,回家找人帮忙。老婆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回家。
我的心一下子被抽空了
儿子站在家门前的路上等我,远远地就喊:“爸,我妈呢?”
“你妈死了!”
儿子哭着冲过来,要去找他妈。
把儿子搂住,我跟他说,你妈我已经安置好了,咱们得先搭个棚子。
搭好棚子,坐在床上,儿子不停地流泪。
老婆突然就走了,我的心一下被抽空了。一点一滴,老婆的样子和声音,在我脑子里来来回回地放。想一次,眼泪流一次。
我和老婆是在汉旺镇打工时认识的。当时我家里很穷,可她死心塌地地跟我好。结婚时,家里摆不起酒席,我就和老婆骑着自行车,跑到三十里外的绵竹,在公园里玩了一天。可老婆一点不在乎,还对乡亲们说,这叫旅游结婚。
老婆很爱“好”,喜欢干净,喜欢漂亮。结婚二十多年,她总是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总让我和儿子穿得利利索索。无论我什么时候回家,桌上总有可口的饭菜。
我翻出一件红色的短风衣,准备接老婆回来时给她穿上。这是老婆最喜欢的一件衣服,也是她最贵的一件衣服,前几年买的,花了180(元)。老婆是爱“好”的人,但总舍不得买贵衣服,平时只买二三十块钱一件的。那件红色的短风衣,是我看到一个和我老婆模样差不多的女子穿了一件,很好看,就拉着老婆去买。当时她一看就很喜欢,可问了价格又嫌贵,是我硬逼她买的。
一晚上也没睡。
5月13日天一亮,我就跑到汉旺看她。棚子还好好的,老婆身上没有淋一点雨。结婚20多年,我一直很宠老婆。现在,让她一个人在废墟里躺了一晚上,也不知道她怕不怕。坐在她身边,我哭了又哭。
从汉旺回来,我找到我老婆的大姐,还有其他亲戚,请他们帮一下忙,一起接我老婆回家。我又跑去找村干部,说想把老婆埋在我家门前的秧子地里,这样我就能天天看到她。亲戚和村干部都同意了。
可是,从上午9点开始下大雨,一直下到下午5点多。亲戚们都准备好了,但去不成。
晚上坐在窝棚里,我就想,无论如何,明天我都要把老婆接回家,不能让她一个人在外面经受风吹雨打。
坐好了,我带你回家
14日上午再去汉旺,解放军已开始在那里救援。他们说里面危险,不让进。下午,我又过去打听,解释说去接老婆,这次允许我进去了。
我和侄子找到解放军的一位领导,请他派人帮忙,把我老婆抬下来。他立即让4名战士拿着担架跟我走。
在老婆身边,我点上了蜡烛,烧了点纸钱,又放了串鞭炮。我对老婆说:“老婆,我来接你回家了。”
四位解放军战士抬着担架,我和侄子在两边扶着,小心翼翼地把我老婆抬下了废墟。
我仔细地擦干净她脸上的尘土,帮她穿好大衣,又用围巾包好她的头。即使她死了,我还要让她像活着时那样漂亮。
那几位解放军战士帮我把老婆抬上摩托车后座,又费劲地将她的双手交叉,抱住我的身体。然后,他们用我带来的纱巾,把老婆绑在我身上。一位解放军战士仍不放心,说纱巾绑不紧,用绳子才行。我心里一痛,原本我想用软一点的绑,不让老婆被勒出血印子。强忍住泪,我同意了。
发动了摩托车,我扭过头看着老婆,轻轻地对她说:“坐好了,老婆,我带你回家。”
路上很颠,我老婆的脚离地不到三厘米,车子稍微一侧,她的脚就拖地了。这样不行,我不能让她破一点皮。正好来了一个熟人,我就让他帮着,把我老婆的脚搬起来,捆在了摩托车的前保险杠上。
我的腿被老婆的腿夹在中间,非常危险,一停车就可能会倒。我开得很慢,一辆辆军车迎面而来,看到我和我老婆,都打偏方向,主动让开道路。
老婆搂着我,坐在我身后。这条路,我们走了无数次,每次都是快快活活的。可是这一次,听不到她的声音,感受不到她的体温。以后,我再也不能驮着她到处跑了。
我没有流眼泪,把车开得很慢。我将永远不能和老婆一路同行了,我想让她抱着我多走会儿。
我把老婆葬在家门前
回到家里,我老婆的大姐、二姐都来了。我们开始给她做棺材,挖墓穴。我买来新的寿衣、鞋,也给她换上了。
老婆被安葬在家门口右前方的秧子田里,正对着我睡觉的窝棚,也就是20米远。我觉得,她葬在这里,就像她还活着一样,和我、和儿子仍然生活在一起。
每天早上醒来,我睁开眼就能看到我的老婆。晚上有月亮的时候,我坐在床上也能看见她。心里有什么话我都跟她说。
每天我都要到她的坟前,给她清清杂草。房子虽然裂了,我也每天收拾得干干净净,我和儿子的衣服,仍然是利利索索。老婆生前就是爱干净的人,家里都是她收拾的,她走了,我们不能让她不高兴。
■后记/记录者说
情深义重农家汉
采访吴家方之前,我从没有想到,一位初中毕业的农家汉子,会有如此细腻丰富的情感;我也从没有想到,一对结婚二十多年的贫寒夫妻,能保持如此真挚深切的爱意。
吴家方不是普通男子,他宠老婆是出了名的。四川女子大都很能干,种田、打工都是分内之事。可吴家方偏不,他从不让老婆下田,更不肯让她出门打工,老婆自己要求也不行。吴家方坚持认为,男人就应该挣钱养家,女人就应该操持家务。他自己农忙时种田,农闲时打工。他忙一点,累一点,无所谓;被人说“趴耳朵”(怕老婆),他还是无所谓。至于生活贫寒一点,夫妻俩都无所谓。
虽然吴家的生活比较贫寒,但他们那干净整洁的环境,相亲相爱的氛围,曾令很多村民羡慕不已。
采访中,吴家方多次泪流不止。我们担心他跳不出丧妻阴影而思念成疾,便劝他换换环境,出门打工。他婉拒了我们的好意,坚持要再陪妻子一段时间。“为了儿子,我会好好地活下去。”临分别时,他喃喃地这样说,像是对记者,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在对着他的妻子。
石家庄日报社、绵阳日报社联合报道组记者王志李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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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张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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