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羽戈
上访者与精神病之间,什么时候可以画等号?似乎不少时候都可以。山东新泰市(山东泰安市下属的县级市)的这一幕,只不过是上访者苦难图景的一个极普通的网页快照。据《新京报》12月8日报道,今年10月,新泰农民孙法武赴京上访之时,被新泰市泉沟镇信访办的人从泰安汽车站抓回,送进精神病院20余日,签下不再上访的保证书后才被放出。
孙法武的遭遇绝不是个案。可到底有几人是真正的精神病人呢?一位医生对孙法武说:“……我管你有没有病,你们镇政府送来的,我就按精神病来治。”这句平淡无奇的话犹如狮子吼,震碎了围困上访现象的虚弱黑幕,呈现出任何一个正常的国人都可以推论来的真相。
蓦然回首,我们会发觉,至少在2008年,“精神病”已经成为一个流行词汇。不止是上访者,不久前公布的《网络成瘾诊断标准》也给患上网瘾者扣上了精神病的帽子。不妨说,精神病不再仅仅是一种隶属医学领域的心理疾病,而在与社会诸权力的激烈交错和碰撞当中,升级为一种涵义更为深远的“社会病”。套用法国思想家米歇尔·福柯的话,它“不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一种文明产物”。“文明”本为中性词,只是听起来颇有些反讽的味道,因为我们这里当下的精神病现象之生成,却来自反文明的方式。
以上访为例,不管上访者所追逐的目标包含了几多正义的成分,哪怕不包含一丝正义,上访这种手段既然为国家法律和政策所允许,上访之举就拥有充分的合法性。个别地方的公权力却悍然不顾这种合法性的存在,将上访者判定为精神病,判定他们的行动溢出了正常的法治秩序。如果说上访者所打破的是某些地方权力的垄断,以追求中央权力对正义的重新裁定和救济,那么个别地方的公权力所打破的则是一个国家的法律权威,可它们自身的力量,正来自法律之赋予,换句话说,它们是自己抽自己嘴巴。在一个文明社会,很容易判断相冲突的双方谁得了精神病,或者是受虐狂。遗憾的是,我们缺乏这种判别的语境和能力。精神病因此不再是“文明产物”,而是恶的胆结石。
个别地方的公权力为什么热衷于将其“敌人”定义为精神病呢?隐喻有二。第一,公权力常常自视为健康的象征,古人云“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某些治国者与医生堪为精神上的孪生兄弟。治国如行医,治理术之一就是“制造病人”,良民仅仅咳嗽感冒,乱民则必须患上精神病,或者是恶性肿瘤。而重病方能下重手,这里就为专权伏下了铺垫。第二,公权力是理性的象征,如果说古代的权力更多依赖于美德,现代的一些权力则极度重视理性的包装,政府必然是民众理性选择的结果。社会理性的对面,即是疯狂,置放孙法武的精神病院如同福柯笔下的中世纪的疯人院,精神病人首先受制于一种理性生产的“冷静的知识”,其次受制于知识背后潜藏的政治权力——在山东新泰该事件中,这种次序不幸颠倒了过来。判断一个人是否为精神病,不是先依据理性,而是先依据权力的好恶。这对无权者而言无疑更为致命。
此外,在孙法武事件之中,公权力对理性的垄断,还有一点更形象的表现,即对医疗鉴定权的占有。正如那位医生所言,孙法武等上访者是不是精神病,鉴定权不是归我们,而是归政府。我们说治国如行医,只是一个譬喻,假如公权力真拿起了手术刀,干起了医生的活,后果则不堪设想:知识支配权力会陷入教条,权力支配知识则会陷入僭妄和专断。换作福柯的术语,叫知识的异化与权力的异化。
如上所论,在这双重隐喻的高压之下,孙法武等人除了被送往精神病院,还有什么好去处?当然,我们必须承认,等待孙法武的是精神病院而非阴森的监狱,正可见权力自命为健康与理想之代表的正面意义;他被关押了二十多天即恢复自由,正可见公权力虽然僭越了理性,却尚未走火入魔。所以,当务之急,一面在于唤醒公众在更深刻、更广泛的层次之上认识“精神病人”,祛除对他们的歧视;另一面则应尽力将公权力拉回理性的轨道,像教鱼游泳一样使其明白,把精神病误诊为正常人,只是失职,把正常人打压为精神病,却是迫害。对无权者的迫害,乃是公权力所有恶行当中最深重的一种。
(作者系青年学者)
作者:
羽戈
编辑:
张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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