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书屋》2010年第1期 作者:徐珣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这个知青队伍中的“小江苏”,在《北大荒》内刊打工时,居然结识了聂绀弩、吴祖光、丁聪和丁玲这些蜚声中外的文化大名家。
1960年夏秋之交,我从江苏如皋中学高中毕业。其时,我由于复杂的“海外关系”,加之整风反右中有“右倾”言论,因此“政审”时被一棍子打死,高考成绩再好,亦被拒于高等院校门外。失望之际,我通过曾任我高中班主任的南通师大周溶泉教授的关系,编入沪杭组织的支边大军,来到黑龙江省嫩北农场,在七分场插队落户。
周围的环境改变后,头脑一下轻松多了。我一向酷爱文学,加上茫茫草原所带来的神奇新鲜,我精神亢奋,诗兴如潮涌。
不过,初出茅庐的我,投寄的稿件全部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惟有印刷质量颇差的《北大荒》文学内刊,给了我出乎意外的鼓励和关怀。拙诗《门鲁河的清晨》获得“优秀作品奖”后,代理主编左弘亲自到七分场祝贺和辅导,并将我临时借到编辑室“撮忙”,也就是今天所说的“打工”。
当时,编辑室刚刚由密山镇搬迁到有“西伯利亚”之称的虎林区。
所谓编辑室,只是一间原来日本人留下的“印刷厂”,仅有两三台手摇脚踩的小机器和一台装订机。由于条件限制,杂志开本往往一期大一期小,页码也是一期多一期少;封面要送到哈尔滨或齐齐哈尔去制版,顶多只能套印三色;内芯则是粗糙渗黄的再生纸,比当今质量好点的卫生纸都要差。
当时,丁玲、吴祖光、聂绀弩、丁聪、周颖、钟涛等都是作为内定的“极右分子”而被送到北大荒“改造”的,分派来办“内刊”,亦是因众所周知的原因,属于内控、打工的性质,说得露骨点,便是“废物利用”。
谐趣的聂绀弩
这几位中,年纪最大的要数“老把式”聂绀弩了。
谁要是当面谈及聂老任过中国作协理事、香港《文汇报》主编,并多次见过周恩来、鲁迅、闻一多等,他马上急得脸红脖子粗,一边直摇手,一边吐出惯用的口头禅:“旧皇历抵啥用?老朽不可雕也!”
聂老原在打堑作业队负责踏荒标堑。他是百分之百的认真,可是因眼睛高度近视,常常将草把儿插错,影响了机车手的套耕。于是,场部便将老头子“这块粪坑里的砖头”送到这里来看看长稿。那年月,中长篇小说几乎没人写,他便自然成了可有可无的“闲事员”。
聂老经常跟我开玩笑。因为我俩虽然相差三十岁,却是同一天过生日,所以他谐称我们是“胞老与胞小”,又因为过去有个小编辑叫“小广东”,于是给我取了个亲昵的诨名“小江苏”。
聂老见我未脱娃娃气,又整天忙着誊抄稿件,便经常逗趣道:“你是‘文抄公’,我是‘二劳改’,井水可不能拌河水,否则同流合污,要被人说成臭味相投。”
有一次,聂老的夫人周颖从关内来探望丈夫,住了好些天。
老夫老妻确实情深意笃,相濡以沫。尽管这两口子背负着屈辱和伤痛,但从不怨天尤人。他们一口戏称自己为“合欢花”,另一个戏称自己为“忘忧草”。
周颖一来,聂老便不吃食堂,独自在家开伙。有一天,可能是星期日,聂老烧开水时一不小心,竟将茅屋顶烧着了。幸亏大家不上班,很快便合力将火扑灭了。
这种事故发生在当时,无疑要上纲上线,无限地追查深挖,弄不好就会招来意想不到的横祸。岂知,这位倔老头子却书生气十足,幽默地“检讨”说:“只怪我烧锅时忘了戴眼镜。戴上是四只眼,少了一双,怎不出纰漏?”
聂老说着说着,又怪自己不该姓“聂”,说“聂”字三只耳,缺少一只耳朵不成双,自然听觉失灵。他还说,这几天的“火头君”差事,本是周颖包揽的,她去山里采猴头菇回来晚了。大家为本人想想,夫妻夫妻,今天脱了双,不惹麻烦才怪呢。
聂老横一个“双”,竖一个“双”,连执案调查的组长都听得哈哈大笑,揶揄他是电影《李双双》的老兄《聂双双》。
经大家轮番说情,这场飞来之祸,总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谁知中午时分,聂老突然失踪。编辑室的大小人等都提心吊胆,生怕要出意外,于是,全体出动,分头去找。最后,才在十多里外的景颇山林场见到他老人家。
聂老正与几个伐木工一起亲切聊天。他对我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当文人真受够了气,还不如到这深山老林里站站“林岗”。聂老可动了真格,居然准备在这里伴岭过夜,还备了用绳子系着的一串窝窝头。
我们劝告他,夜里有狼出没,相当危险。聂老眼一瞪,脚一跺,不服气地说:“我这一把老骨头,既没肥膘又没油水,要啃就让它啃。”接着,又换了一副神情叹息道:“不过,自然界中的禽兽是有灵性的,不会轻易伤害善良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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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徐珣
编辑:
蔡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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