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相声不再讽刺的时候,人们便开始讽刺相声。幽默的精髓在讽刺,一个丢掉了讽刺的相声,也就丢掉了幽默。丢掉讽刺的相声,正如今天所谓的主流相声所呈现的,变成了丝毫不能令人回味的贫嘴、滑稽、插科打诨,不伦不类的歌功颂德,相声本来可以成为中国最幽默的脱口秀形式,而今天,却越来越丧失掉听众。
正如有论者所说,相声的领域曾经可以是如此的自由和宽泛。观众可以长期观看到这类相声。关键就在于,早期的相声,和其他任何土生土长的民间艺术形式,都能够用丰富和真实的手法来反映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演员可以随意自由的探寻中国人民身上的优点和缺点,中国文化的光辉和黑暗的一面,表演日常生活中令人厌烦的荒谬,无论是官场上的还是市井中的,给观众带来欢乐。总之,相声曾经能够讽刺中国的方方面面,包括黑暗的一面。但上世纪中叶的某个节点上,情况发生了变化。
讽刺,是如何从相声中缴械的?
“你能说清幽默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忙着戴上助听器的老漫画家方成,拔高了嗓门学着——1979年的一天,老朋友侯宝林来到他的家中,向他提出这个问题。
大半辈子都活在相声舞台的相声大师,难道不懂幽默?
“他懂。他抖的是真包袱啊。可他在理论上讲不了。他着急,他发现一些相声演员不懂得幽默。”
方成从上世纪40年代起就在画漫画,他也是顿时语塞。打那起,他下定决心非把“幽默”掰扯清楚,这一研究就是30年。
“幽默里有一种叫讽刺。凡是讽刺都是幽默,是用幽默的方式骂人。”
“现在的相声有讽刺,但是不多。为什么?就拿我们漫画似的,漫画主要是搞时事评论,别的国家能用漫画点评总统,咱们行吗?所以漫画都去开玩笑了。有人还专门把幽默当成了滑稽的东西。”
老人说话时,宛若现代的相声近在咫尺。然后他想到了一人,“那人叫何迟,他以前写过一出相声,名叫《统一病》。”
两段相声 不一样的命运
“何迟倒霉就倒霉在这出段子上了。”提起何迟,天津老一辈相声艺人都如此说。
1956年,眼见中央提倡文艺思想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欢迎党外人士给党内提意见,形势红火。
思想活跃的天津曲艺作家何迟,与著名相声艺人马三立联手,创作出了相声《买猴》与《开会迷》。他们对各行各业工作岗位上的“马大哈”以及存在的官僚形式主义进行了惟妙惟肖的讽刺嘲弄。
尽管《买猴》一度引来争议,仍然大获成功。
“毛主席来天津视察工作,还握着我家老爷子的手说,买猴子、买猴子。”马三立的长子马志明忆起当初。
1957年,正当天津庆祝社会主义锣鼓喧天,四方鞭响之际,何迟又乘胜追击,头脑冷静地针砭时弊,一气呵成写就了《统一病》。
“《统一病》就是讽刺那会,整个社会‘穿一样的衣裳吃一样的饭,一样的思想说一样的话’。”老相声艺人田立禾说。
“我是自投罗网,自己出卖了自己。”在文革中折磨致残的何迟,后来躺在床上对人苦笑。
当初完稿后,他将其连同一封请审信一并呈上中宣部,以期组织上对他的作品提出宝贵意见。
据说中宣部一位管文艺的领导看后,当即在扉页上大笔一挥:此人对社会主义制度为何如此仇视……这是对我们社会主义改造和城市工作的严重诽谤。
随即,何迟被打成十恶不赦的右派分子。
天津曲艺学校的楼后,简陋的宿舍里,田立禾说话俏皮,“何迟不像我们这些人。我们的脑子就是文件。”
他眯起的眼睛里清晰浮现,1958年8月,党的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胜利召开,制定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
各地相声演员纷纷上山、下乡、下厂,编演了一批以歌颂为主的相声,备在全国第一届曲艺汇演上演出。
也是那次汇演,让歌颂与相声的讽刺、娱乐功能形成三足鼎立。
汇演地点设在了中南海怀仁堂。来自东北的相声演员李锦田,艺名小立本,他和捧哏杨海荃在中场说起了相声《社会主义好》。
“顾名思义,就是这也好那也好,产量上翻几番。他基本使的是贯口(整体背诵),很见功力,火得不行。
“周总理就坐在第七排中间,等他说完后,亲自上后台接见。小立本个儿很矮,不是孩子看似孩子,可能总理还抱过他。这往后他平步青云,还当上了政协委员。”
那晚的压轴戏本是马三立与赵佩茹的合说相声,“那段子算是泄了气。马老以后也是一泻千里,这就是命运。”田立禾摇晃着花白脑袋。
1958年年底,因与何迟的合作,马三立受到牵连打成右派,十年文革更是举家下放农村。
现如今马志明白发苍苍,他一边揉捏着在文革中受伤的腰,一边冷然地数落着已逝的父亲:
“我们家在过去是纯粹的苦大仇深,新社会彻底的翻身户。得,挺好的成分都让老头说一《买猴》糟践了。依我看,他定右派不冤。谁让你生活在社会主义美好环境里,拿着人民的工资,你不去歌颂,你去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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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彭苏 任明远
编辑:
梁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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