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亚昭追忆知青岁月:为逝去的青春扫墓
2009年05月20日 15:17凤凰网 】 【打印已有评论0

魂兮归来

——有个女孩名叫阿秀

作者  潘亚昭

阿秀是我小学的同学。

我从未见过她的爸爸。她的妈妈整天挑着粪桶替人家倒马桶,一只眼睛老眯着,只靠一只眼睛看东西。同学们都不愿意与她交往,说她身上有一股大粪味。一年到头很少看见她的着装整齐过,衣服都是她妈妈用旧衣服自己裁剪,自己用针缝成,谁也说不出是什么颜色。头发是妈妈眯着一只眼,用一把生锈的剪刀,剪得像男孩一样短短的,又像刺猬一样,长长短短朝上翘着。

阿秀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一个弟弟。我对阿秀的弟弟、妹妹没什么印像,因为他(她)们太小了,只经常看到阿秀妈妈挑着粪桶时,背上还背个小孩。

阿秀的家是木板房,经过很多年风雨的洗刷,已经老迈腐朽的歪向一边。家中没什么家俱,只有阁楼是全家最整齐的地方,全家唯一一张最好的木板床,一张书桌,桌面上整整齐齐放着书和笔记本,一把有靠背的木椅子,一个竹制书架,上面整整齐齐摆满了书。这个阁楼承载着全家人的期望,特别是妈妈的期望,这就是阿秀的哥哥居住的地方。阿秀的哥哥书念的好,人也老实,不爱多说话。身上穿的衣服是妈妈在百货商店里买来的,不像弟弟妹妹一样,靠妈妈自己裁缝;头发是在理发店里理的,多年来专认一位师傅理发。阿秀的哥哥与我和阿秀在同一个小学念书,我刚念完小学三年级,她哥哥就被保送到福州三中。从此,阿秀妈妈挑粪桶格外有力,逢人就说:“我儿子上大学有希望了!”从此,我们学校校长在每年新生入学时,都要在台上挺直腰杆,号召同学们向阿秀哥哥学习。

阿秀在我们班上学习成绩算中等,但是体育特别好,跑步很快,力气也很大,同学们在背后偷偷叫她“半男女”。

阿秀在学校很孤独,没有朋友,经常一个人静悄悄地靠在操场边上的一棵榕树身上,看同学们欢快地游戏。

有一天下午,我背着书包上学。路过阿秀家门口,里面传出阿秀的嚎哭声,还有阿秀妈妈的叫骂声。

我好奇地走进去,只见阿秀妈妈拿着一根烧火的木柴,在打着阿秀。阿秀脸上、手上都有红红的血流出来,庝得在地上翻滚着。

我害怕极了。

我拉着阿秀妈妈的手大声喊着:“别打了,别打阿秀吧!”

我在学校一直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阿秀妈妈经常要阿秀向我学习。

她看见我拉着她的手,就把木柴丢下,喊着:“这个坏孩子,气死我了,她把哥哥的饼偷吃了。”在那全国都饥饿的年代,买饼要靠购买劵供应,只有逢年过节才可买到。全家仅有的这几块饼,是阿秀妈妈的宝贝,只有在阿秀哥哥考试时,才偷偷掰下一小块给他。阿秀和妈妈、还有弟弟、妹妹,许多年都没有吃过饼。如今,妈妈的宝贝被阿秀偷吃了,妈妈能不生气吗?

阿秀抽泣着从地下爬起来。阿秀妈妈看着阿秀脸上的眼泪和鲜血,忍不住自己也哭起来。她一把抱住阿秀,母女俩淒惨的哭声又传到屋外。阿秀妈妈边哭边喊:“秀啊,妈妈没用,妈妈真的没用啊!”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我陪阿秀上学。路上,我拿出一块父亲去北京开会带回的巧克力糖,糖的外面包着美丽的玻璃纸,纸上还有漂亮的花。我把糖送给阿秀,阿秀的双眼睁大了。她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伸出舌头在糖果上舔了一下,又包了起来藏在书包里。阿秀的脸上绽开笑容。她小声对我说:“我可以作你的朋友吗?”我点了点头。阿秀高兴地拉住我的手,大声说:“我会保护你,谁都不能欺负你。”

小学毕业了,全校女生只有我一个考入福州一中。阿秀的志愿是福州三中,但是她没考好,进了十九中,那天,阿秀伤心地哭了。

繁忙的学习生活使我渐渐将阿秀遗忘了。转眼间,1966年来到了,我已升入初三。猛然间一场史无前例的红色恐怖席卷中国大地,学校不上课了。

忽然,阿秀到我家找我来了。阿秀告诉我,她要成立一个战斗队,已经有好多人报名参加了,要我也加入。那时我的父亲被造反派关在“牛棚”里,我很害怕别人说我不革命,只好点头答应了。阿秀要我第二天早上自带一根木棍,参加战斗队的活动。

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起床,到处寻找木棍。保姆四嫂不让我出门,说外面打打杀杀的,很危险。我偷偷拿了根擀面杖溜出了家门。

到了集合地点,阿秀拿一条红布给我,要我绑在手臂上,说今天去开元寺造反。到开元寺一看,已经有很多造反派在里面,男男女女,手臂上都套着红卫兵的臂章。一群和尚、尼姑秃着头,战战兢兢靠墙站着。一个男红卫兵拿着一个脸盆,里面装着鱼肚子熬的汤,腥臭腥臭的。他要每个和尚、尼姑用瓢舀着往嘴里送,哪个不吃就用棍打。那些可怜的和尚、尼姑呕吐着,被打得哇哇叫。其他的男男女女在旁边挥舞着棍子,高喊着口号。

阿秀非常兴奋。她找来几个玻璃瓶子,敲碎了,抓住两个老和尚,要他们跪在上面。马上,玻璃碎渣变成红色的,一滴一滴的鲜血,渗到地上。阿秀大声呼喊着革命口号,并要我也跟着喊。我害怕极了,一声口号也喊不出。

后来,阿秀又来叫我去造反,我说生病了,没有去。再后来,阿秀就没有来了。

1969年1月24日,命运的列车将我抛向顺昌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在那里,我再也没有了阿秀的信息。

直到我回归福州后很久的一天,路遇一位小学同学,她告诉了我阿秀的事。阿秀已不在人间。

阿秀的学校是以后去插队的,地点在建瓯。阿秀为了表示自己对党、对革命的赤胆忠心,自愿报名去最偏僻最艰苦的山村。她在那里起早摸黑劳动,劳动之余,教农民识字,给农民念书念报。很快,阿秀成了县里的知青模范,入党的培养对象。

山区的严冬来了,冰雪覆盖,到处白茫茫的,正是翻土造田、兴修水利的好时机。阿秀生病了,发着高烧。她坚持轻伤不下火线,终于,她昏倒在雪地里。村里的人用毛竹扎成担架,在冰雪中翻山越岭,走了几十里山路,赶到公社卫生院,阿秀已没有了呼吸。后来医生说阿秀是患了脑型疟疾。

当地知青办说阿秀是模范人物,要树立典型,把她埋在她曾经劳动过的地方。

阿秀的哥哥也插队去了,他带走了很多书。文革开始,学校停课后,阿秀哥哥天天半夜都会哭醒。在乡下,他每天都背着英语单词,从不与人交往,农民说他头脑有病了。后来高考恢复了,阿秀哥哥考上了大学,全家人的期望终于实现了。但是阿秀哥哥始终高兴不起来。上大学的第二年,阿秀哥哥从学校楼顶跳下来,结束了自己年青的生命。

阿秀妈妈仅有的一只眼睛也哭瞎了。

改革开放后,阿秀的妹妹考上了大学,现在在加拿大搞科研。阿秀的弟弟下海经商,现在是一家贸易公司的董事长。

1999年,知青下乡三十周年,很多知青回到曾经抛洒过血泪的地方,看望老乡亲。阿秀妈妈也念叨着,要阿秀弟弟到建瓯去,把阿秀带回家来。

阿秀弟弟找到阿秀插队的地方,却再也找不到阿秀的坟墓。三十年山河变迁,谁也不知道,这里曾经埋葬过一位福州来的女知青。

阿秀弟弟哭着,用袋子装了些泥土,返回家里。

阿秀妈妈把泥土供起来,天天念叨着:“秀啊,回来吧,妈妈等着你。”

我与几位同学去看望过阿秀妈妈,她拉着我们的手,不停地说:“秀的墓找不着了,秀的墓没有了,秀的灵魂无处归附啊!”

后来,阿秀妈妈的家拆迁了,不知她搬到哪里去了。

今天,国家改革开放已三十年,距知青运动也已四十年了,可以告慰阿秀的是,我们的国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阿秀的灵魂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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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潘亚昭   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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