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册

慈禧回銮:1901年的一次特殊旅行


来源:东方历史评论

原标题:史料|慈禧回銮:1901年的一次特殊旅行 撰文:杨红林 《东方历史评论》微信公号:ohist

原标题:史料|慈禧回銮:1901年的一次特殊旅行

撰文:杨红林

《东方历史评论》微信公号:ohistory

与庚子年仓皇西逃时不同,慈禧1901辛丑回銮堪称一次特殊的长途旅行。以下记录的是该次旅行的一部分。

1

如梦过邯郸

十一月十二日,慈禧太后的銮驾告别彰德府,再往北,便出了河南省地界进入直隶省。这也就意味着到北京城指日可待了,想到这一点,老佛爷的心情不免有些急切。当天,回銮大军抵达磁州驻跸。一时之间,这座小小的府城顿时变得喧闹起来。

由于磁州是进直隶的第一站,因此上自总督,下至知州,无不小心谨慎地准备迎驾,总希望给老佛爷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而伺候好老佛爷,便成了新任直隶总督袁世凯的头等大事。其实早在老佛爷从西安启程踏上回銮之旅时,沿途各省的准备工作就开始了。当时,担任直隶总督的是德高望重的李鸿章。尽管那一段时间李中堂国事缠身,重任在肩,但仍花费很大心思提前安排迎驾工作。慈禧回銮引发很大的骚动,在民间也是一片批评之声,天津的一份报纸(外国人办的)就毫不顾忌地讽刺道:

宰相李鸿章向各省借银六十八万两,做两宫回銮、直隶省办皇差的费用。如同修理跸路,装饰行宫,挂灯结彩,铺陈摆设,都是没有益处的事。去年联军进京,两宫急忙逃出,那时并未花费一文。现在和议已成,回到北京,偏要做出这等繁华世界的景象,丝毫没有羞耻之心,岂不被外国人笑话。若是拿这一注银子用在有益地方,如同开学堂等类,便是耗费多些,我们外国人也不敢有一句说话。现在一味刮削百姓,做无益的花费,国里水荒旱荒,偏要求外国人拿钱替中国人赈饥。真是无耻之极了。(转引自《回銮纪事》,《杭州白话报》,1901年第18期)

当然,像这种刺耳的大逆不道言论是不可能传到老佛爷耳中的,否则老太太的肺都要气炸了。就在老佛爷踏入直隶省地界两个月前,原本在山东担任巡抚的袁世凯刚刚被朝廷实授为直隶总督,以接替去世的李鸿章。混迹官场多年,老练的袁世凯深知,要想保住自己的顶子并在今后顺风顺水,当务之急就是讨得老佛爷的欢心。为此,在得知老佛爷的回銮计划后,袁世凯早早就吩咐老部下、直隶布政司周馥参照河南省的成功经验拟定办理皇差章程,并专门设立了相应的机构全盘调度。纵观当年直隶省的“大差章程”,其内容基本与河南省没有太大差别:

此次务本责成州县,因事务纷繁,故多派委员辅之,每站一分局,以一员为局总,会同州县商定主意,庶事有归束;余则办理文案,收发银钱,经理账目,管理米面麸料柴草各厂,并平粜局,以及一切支应杂务,宜各分任其事,均由州县与局总分派,以免推诿。宿站派正佐十二员,尖站派正佐十员,茶站派正佐四员。如尚不敷差遣,继以司事,亦准由州县酌量添派员司;惟不得任意徇情滥派,以糜经费。

各站行宫内木器、铺垫、陈设、字画、灯彩,一切已派马丞庆麟承办;御膳房以及王公大臣扈驾人等各公馆酒席点心,已派王令华清承办。惟行宫内外,必须多备水缸;御用之水,并须用细白布过净,用黄布封固备用。

公馆须备大小五十六处。须速备妥修理,糊裱粉饰妥当。应用桌椅、几、板凳、木床,或借或赁,实在不敷,只得新做,以免临时短缺。门口只用宫灯彩布,不贴对子;用木板书名何人公馆,临时派人迎导。

每站应设米面、麸料、柴草、煤炭厂,各一处,或数处,因扈驾人众以万数计,车马甚多,其时天气亦冷,米面麸料柴草煤火,必须先为购存,宁多毋缺。差竣有余,仍可量减价值,变卖归公。各厂均须派员司家人差夫妥为经理,预定支发规条,以免临时忙乱,致启事端;尤宜严防抢取。并于磁州首站,先于差未到境之时,派员赴上站,按照传单支发米面麸料柴草数目,填给印票,到站凭票赴厂领取,由厂盖用领讫戳记,以凭稽考。又令铺家多备蒸面饼,以备随差人等,不给米面饮食者,自行买食。

设平粜局一处,专备扈驾官兵购买,其价照时值核减二成,出示晓谕;所减之价,由差局津贴。如非扈驾之人,不得假冒购买。

八抬四抬各轿,共十余乘,均由汴省制备,轿夫二百数十名,牵夫一百数十名,亦已商妥接扈豫省原夫,联站抬送,以资熟手。并已派弁十二员前往带领。惟须将停放轿,并轿纤夫住宿处所,妥为预备。

御用行李,统名黄卷,随行不离,以及衣饰等箱,皆不宜以车骡运载,豫省仿南式编成小轿式样,已向豫省如数借给,联站应用;其抬夫仍由各站预备,数约二百名,并派能事家丁督率,随时约束。

车马厂约有车二千余辆,马千余匹,必须择地,宽为搭盖,以免露处,所有槽道,以及马号,一切应用之物,亦须逐一备齐,不可短缺;并预备芝麻小米,以备支发。

御骡马圈,应另预备押马大臣两位,应备公馆两处,与骡马圈相近,前已专札饬遵,应行照办。

每宿站约计应备干草二十万斤,麸五百石,尖站减半;劈柴每宿站应备二十万斤,尖站减半。木炭每宿站应备十二万斤,尖站三四万斤,茶尖一万斤;务须该印委先期照数购备,有盈无绌,以免临时掣肘。此数专备御前及王公大臣扈驾人等之用;至兵勇所需,应另多备,不在此数。

各宿站,应预备乳牛十数只,以供乳食之用;应如何格外喂养,方能有乳可取,前已专札饬遵,应即照办。尖站不用。

经过地方,每一站呈进散图一份,将境内古迹名胜之区,绘图贴说,并由地方官各归各境,考核明确,缮折汇交迎迓大臣,以备顾问。

凡巡幸所经,事务殷繁,工匠人等,宜择要备用,凡大小木匠,泥、瓦、铜、铁匠,洋铁匠,油漆、刻字匠,刷印,缝工,染工,扎彩工,皆须选择能干者,由首站磁州酌备数名委员,督率随差至正定,不许擅离,以备随时应用。

每站需用家人差夫,由印委就地商募。委员各自带有家人,亦可随同当差,与差夫一律酌给工食,每名月给银六两。局中用差夫六名,米面各厂,每厂用差夫四名。至办差公馆,约备五六十处,门口各贴某公馆字样。每公馆看事物繁简,派听差家人一二名,差夫二三四名不等;公馆门内,粘贴听差人夫姓名,以便查考。必须用本地人。凡差夫一律穿号坎,并带腰牌,其号坎腰牌,由总局发给;若无号坎腰牌者,不得出入,以防闲杂人等,混迹偷盗。再每站由地方官派巡勇多名,头戴大帽,身穿号褂,周围巡查弹压。如有百姓近前围看,拥挤喧哗者,由巡勇善为禁止,不得借端滋事。

公馆应用铺垫、门帘、茶碗、茶托、酒壶、烛台、字画等物,均由总局置发;惟使敷六处之用,尚须轮流转运,该员备车经理。其余水缸及粗笨等物,难以远运;至零星器物,亦难逐一周备;均由各站印委商酌,或借,或赁,或做,皆须赶速备办,勿使遗漏,且宁多勿少。

大米,总局现已购备一千五百包,当站各州县,如有无米可买之处,并所买之米不合应用,可备文至总局请领。

油布已由总局购备二千块,发交磁州首站,随差运送,以便遇雨随时可用。

沿途有跪迎之耆民人等,仰邀恩赏,应需银牌银锭,由总局发给各站备用。

应进呈贡物,直隶拟配土产八色,已由总局预备进呈。此次差务支应既繁,事同创始,恭备一切,虽有豫省照陕章程,其间多酌计之数,且恐临差,尚有更改。前有孙道台并谢令等先行探报,现又派员六人,家人十名赴汴省各站,将临差如何办理情形,逐一飞报,首站转传下站照办。一面飞报总局查核,诸事较有把握,不致临时为难。在差员司等派定各事,专司经理,必须振刷精神,事前事后,悉心筹画,妥为经理,临时镇静,不可慌乱,最为紧要。所有章程内未尽事宜,该印委随时按照上站传单,酌量变通办理,所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长谷川雄太郎《回銮杂记》)

安排好全省的接待总体方案后,周大人又特地检查了一番首站磁州的接待工作。好在知州许之轼一向勤慎细密,将所有准备工作打理得井井有条。当然话说回来,许知州为了准备老佛爷回銮所需,实在是焦头烂额了。当时的目击者就披露称:“磁州地方行宫及随扈王公大臣公馆应用零星什物,左近一带都已缺货,便是尚有存留也不合用,并且价甚昂贵。因此办差的人到北京去买。这种办差物件,不过两宫驻跸时暂时一用,銮驾一过,各物尽行抛弃。只算磁州一处,这等小费已用到三千两银子内外。”

慈禧很快就发现,无论是行宫、饮食还是场面的布置,直隶显然还是要比河南逊色一大截。不过令老佛爷感到欣慰的是,来到袁世凯治下的直隶,有些新气象、新事物还是颇值得肯定的。别的先不提,就说这迎驾仪仗吧,河南省地方官几乎每一站组织的都是沿途百姓、乡绅耆老,而袁世凯却别出心裁地派出了自己麾下全副德国装备的新式军队。了解袁世凯的人都知道,此公自1895年在天津小站练兵以来,通过五年的努力,参照德国标准编练了一支七八千人的武卫右军,后来这支军队就成了老袁赖以生存的根本。为了迎接慈禧太后的銮驾,袁世凯特地派自己的心腹爱将段祺瑞率领这支新式军队前去磁州地界护驾,没想到段祺瑞却差点引发一场大麻烦。

原来按照大清朝的惯例,即便是护驾军队,在迎接皇太后、皇上的銮驾时,也必须先行跪拜大礼再执行公务,否则便是大逆不道。没想到从德国留学回来的段祺瑞却态度强硬地声称,自己的新式军队只行军礼,绝不下跪。面对生性耿直的段祺瑞,负责迎驾协调任务的醇亲王载沣不禁勃然大怒,二人当即争吵得不可开交。得知缘由后,老佛爷喝止了载沣,然后从銮轿中走下来召段祺瑞问话。结果段依然回答说,人家德国军人即便迎接本国皇帝,也是将不下马、兵不离枪,更无下跪之举,只行军礼。而老佛爷竟丝毫不生气,反而连连点头称是地说:“好,好。只要能打仗,跪不跪都不要紧。”一旁的宗室贵族溥伦贝子见状仍愤愤不平地说:“太后,见驾不跪,再能打仗也是大逆不道之兵,这袁世凯如此练兵,应该下诏申斥。”没想到却招致了老佛爷的怒斥:“胡说,那些八旗兵绿营兵大烟抽得多了,枪也扛不动,两腿发软,倒是极能下跪,可这些废物如能打仗,我们还用到西安去逃难吗!”通过这个小插曲,我们也不难看出,老佛爷之所以能掌控大清朝政近半个世纪,其手腕之丰富多变的确令人佩服呀!

还有一个插曲值得一提。当时和段祺瑞一同带兵前去磁州担任护驾任务的军官,还有一位名叫张勋的,时为武卫右军右翼第一营统领。不过与段祺瑞相比,张勋则为人圆滑,极善钻营。为了能飞黄腾达,在老佛爷跟前好好表现了一把。张勋不顾自己的身份,对大总管李莲英极尽巴结之能事,甘愿充当其门生。作为回报,李莲英每日将慈禧次日的行程提前告知张勋,而后者则乘机率领士兵疾行军,事先赶到驻地安排好守卫。由于张勋一路护驾尽心尽力、无微不至,慈禧非常高兴,到北京后便充满信任地下令其负责紫禁城的守卫,并提拔为提督衔,赐“硕勇巴图鲁”称号。

在磁州短暂逗留一晚后,慈禧第二天上午便匆匆离开磁州。途中,老佛爷还颇有兴致地欣赏了优美的漳河风光。当天天气晴好,回銮大军在路经古老的漳水长桥时,顺便领略了一番号称“磁州八景”之一的“漳渡晴澜”。

当天下午,慈禧銮驾抵达直隶重镇邯郸县驻跸。邯郸虽然在清朝时只是隶属于广平府的一座县城,但在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城中却遗留有许多名胜古迹。据地方志记载,当年为慈禧和光绪皇帝修建的行宫地处邯郸城中心位置,即如今的邯郸道西侧,是一座典型的北方复式四合院,分南北两院。据说供老佛爷休息的后院布置得颇为讲究,房前还专门移植了名贵的蜡梅,环境幽静。另据民间说法,当年邯郸县地方官实际上还在城北20里的黄粱梦镇为慈禧准备了另一处行宫,系由吕仙祠内的西王母殿仓促改建而成。其实严格意义上讲这只能算是一座尖站,即第二天老佛爷离开邯郸城后途中吃早饭时的休息场所。

由邯郸城北行20里,便是有名的黄粱梦镇。千百年来,“黄粱一梦”的传说一向被中国人视为对人生变幻的某种感慨。据最权威的古代传奇《枕中记》记载,唐朝开元年间,一个叫卢生的青年进京赶考,在路经邯郸附近一座客店时偶遇道士吕翁,两人言谈甚欢。在得知卢生求取功名的志向后,吕翁便递给他一个青瓷枕,告诉他只要倚枕而卧即可如愿以偿。这时,店主人刚刚蒸上黄粱米饭。果然卢生在枕上很快入梦,在梦中他享尽荣华富贵,子孙满堂,封妻荫子,一直到八十多岁临终时突然惊醒,却发现自己仍在旅店中,吕翁仍端坐其身旁,而店主人蒸上的黄粱米饭还没有熟。于是卢生大彻大悟,觉得人生如梦,所谓的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烟云,便追随吕翁修道去了。后来,文人们又对这个故事多加改变,最终将吕翁这个人物替换为名声更大的吕洞宾,而故事的发生地则被改为黄粱梦镇。到宋代时,人们在此地修建了一座吕仙祠,又称吕祖庙,后明清两代又屡次重修和扩建。一个原本由文人虚构的故事,竟逐渐衍生出一处颇负盛名的名胜古迹,这本身就堪称一个传奇了。

漳水长桥。摄于1901年慈禧回銮途中

邯郸县城楼。摄于1901年慈禧回銮途中

卢生祠。摄于1901年慈禧回銮途中

卢生祠一角。摄于1901年慈禧回銮途中

吕仙祠内主要由钟离殿、吕祖殿和卢生祠组成,其中的卢生祠为国内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殿内有一座青石雕卢生卧像,相传抚摸其躯可祛病益寿,因此当地百姓及官道上来往的旅人常会到此处上香祈福。当年慈禧的銮驾路经邯郸时,地方官事先在黄粱梦镇设立一座临时行宫,地点便在吕仙祠东西两侧,分别供慈禧与光绪皇帝休息进膳。有趣的是,尽管老佛爷一行只是在这里短暂停留了大约个把小时,但却留下了一段不知是真是假的故事。关于这则在邯郸一带流传非常广泛的故事,地方志是这样记载的:

光绪二十七年冬日里的一天,慈禧太后从西安返回北京路过邯郸。沿路黄土垫道,清水泼街,路两边搭着彩棚,摆着香案。邯郸县大小官吏率领黎民百姓在路边跪迎跪送。慈禧的身后,跟着三千辆大车,车上装的全是一路上搜刮的金银财宝,一路威风凛凛,跟多半年前逃离北京时那劲儿相比,真是大不一样了。走了二十里,来到黄粱梦。慈禧太后到吕祖庙接官厅里歇脚。李莲英听说庙里扶乩问事挺灵验,心想,我领赏的时候又到了。他进屋向慈禧太后行了大礼说:“启禀老佛爷,人们都说,在吕祖殿里扶乩问事挺灵验,您也去问个吉利吧。”慈禧这会儿心里高兴,听说有这回事儿,乐了:“小李子,依了你。”他们来到吕祖殿,在神案前上了香。慈禧说:“祖师在上,请问大清江山还有多长气数?”乩手架着箩圈,带动木杆笔,在沙盘上划拉起来。旁边的誊写手,看了看在纸上写了三个字,由道士交给李莲英。李莲英呈给慈禧太后。慈禧一看,是“二八秋”三个字。她一皱眉头,递给李莲英说:“这是啥意思?”李莲英眼发直,心发慌,不敢答话。慈禧说:“再上香。”道士把香点上,插在香炉里。慈禧又问了一遍。乩手架乩,誊写手抄写,递上来一看,还是“二八秋”三个字。慈禧太后不高兴,对李莲英说:“再上香。”心中想:再出这几个字,我就把你吕祖的神案踢翻了。不一会儿,道士又递上来,慈禧一看,这回变了,是一首诗,心里高兴了。一看诗是这么写的:胡儿不必记冤仇,前人拆庙后人修。纵然踢翻龙书案,再问还是二八秋。慈禧太后一看,知道吕祖师生了气,不能再问了,就拿着那张纸,退出吕祖殿。李莲英拍马屁,这回差点拍在马蹄子上。从光绪二十七年慈禧求字,到宣统三年,清朝真的维持了十年,也就是她求到的二八秋。二秋加八秋,正好十年。(《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河北卷》)

从这类故事也可以看出,当时的人们对老佛爷乃至整个朝廷都是很有怨言的。不过,联想到一年多来所发生的种种变故,或许慈禧在途经黄粱梦镇时真有一种人生如梦的感觉吧。

十一月十四日下午,慈禧的銮驾按照预定行程抵达永年县城所在地临洺关驻跸,并下旨在这里多住一天。此地盛产驴肉,风味独特。据说老佛爷当年入住临洺关行宫后,地方官员精心挑选了各种驴肉风味小吃,老佛爷品尝后连连称赞。

河北临洺关。摄于1901年慈禧回銮途中

2

赵州有古桥

在临洺关停留两天后,回銮队伍于十一月十六日抵达顺德府城邢台驻扎,慈禧即入住设于府衙的行宫。由于接到通知说老佛爷要召见,因此刚刚上任不久的直隶总督袁世凯也由省府保定匆匆赶到邢台,并亲自安排迎驾事宜。当地官民自然又是一通忙碌,其情形与前方众多站点基本一致。顺德知府徐聪提前两三个月就开始积极筹备,抽调数千名民工修御路,建行宫,大兴土木。府署衙门被临时辟为行宫,装修得富丽堂皇,光彩夺目。对于当时的情形,许多老年人多年后仍历历在目:

邢台城内,黄土铺路,清水洒街,家家香花,户户灯彩。袁世凯临时把府衙辟为行宫,旧式隔扇换成玻璃门窗,油刷了清风楼和东门城楼,并把长街拓宽为3丈6尺。长街原有三座牌坊,南口的是贞节牌坊,其名称冲讳帝王,因此被拆除。大小官员吆东喝西,忙得团团转。城里的百姓事先得到邢台县衙的通知,三更天就在东门内外跪迎,直到次日午后,方望见由南而来渐行渐近的帝后銮队。首先是马队,接着是太监,然后是领侍卫内大臣开路,头一乘黄轿是皇帝,第二乘是慈禧太后,第三乘是皇后,第四乘是瑾妃,都挂起了轿帘,令臣民遥瞻。黄轿后是蓝轿,都蒙着轿帘,蓝轿后是文武百官和各衙门的档案车辆,翎顶补褂,衣冠锦绣,浩浩荡荡。清兵分列两旁,持长枪警戒,以防不测。为显示体恤臣民,黄轿前的司礼官代表皇帝,将银钱抛向人群,银圆、铜子、制钱如雨点般洒落,群情激昂,双手合十,山呼“万岁”。邢台毕竟远离京城,皇帝临幸是百年难遇的大事,一时间,鞭炮齐鸣,万人空巷,人们争相一睹圣颜,气氛欢庆而紧张。(《河北文史集粹》)

虽然回銮大军只在邢台驻跸一天,但地方官吏为了讨好慈禧太后,皆争相效尤,恨不得竭一方之财力供奉,就连知府徐聪也因为操办皇差被搞得焦头烂额、疲惫不堪,老佛爷前脚刚走他就累倒了,不久后竟然一病不起去世了。殊不知由于在邢台时曾为老佛爷拟了一份电报稿,将原本千字的内容删减成三十字,其才华颇得欣赏。回到北京后,老佛爷想起徐聪,便传旨拟调其进京重用,只可惜他再也没有这个福分了。

在邢台用晚膳时,慈禧对当地的特产泽畔藕印象深刻。这种藕产于顺德府隆尧县东良泽畔及附近一些村庄,体型瘦长、洁白细腻、肉质脆嫩,水泡数日不变质;藕孔一大六小,如众星捧月,极为规则,据说老佛爷尝后赞不绝口。当然吃藕只能算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老佛爷在邢台的主要活动是接见袁世凯等朝廷大员,一则了解地方情况,二则询问之后行程的安排。于是在顺德府行宫,袁世凯自入官场以来有幸第二次面见了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而正是从这一时期开始,由于慈禧太后的器重,袁世凯开始迅速登上权力顶峰,成为大清王朝最后十年最有权势的人。

当天在迎驾仪仗中,各路军队皆跪接跪送,唯袁世凯所率武卫右军不下跪,仅吹号、举枪、行军礼。据民间传说,袁世凯在邢台接驾时,还上演了一幕苦情剧。这天,袁世凯见慈禧的銮驾来到,立即伏在道左,跪请圣安,随又放声大哭起来。慈禧问他为何啼哭,袁世凯边哭边回答说:“始太后蒙尘出外,臣未能追随警跸,万分悲悔。今见圣容清减,痛彻于心,不觉失礼。”听了这一番话,老佛爷深受感动,不禁眼圈一红落下几滴酸楚之泪,随即安慰说:“好孩子,咱们今天能在这里见面,总算菩萨保佑,贤卿也不必过分伤心。”说罢又回顾左右近臣夸奖道:“环顾宇内之人,无出于袁世凯之右者。”这段插曲不见于史籍记载,无从证实其真伪,或许是后世人们出于对袁世凯的憎恨而编排的。

众所周知,袁世凯与慈禧的关系最早要从戊戌变法时说起。当时袁世凯正负责在小站编练新军,属于刚刚崛起的实力派。由于其政治态度一度倾向于维新派,因此后来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曾试图利用袁世凯手中的军队发动兵变,即所谓的“围园杀后”计划。但最终在对形势进行分析后,袁世凯选择向慈禧太后告密。虽然实际上慈禧之前已经控制了局势,但袁世凯的告密也为其屠杀维新党人提供了借口。由于这次告密行动,袁世凯受到慈禧的青睐和重用。1899年1月,慈禧首次接见袁世凯,并破格赏其在西苑门骑马,半年后又升任为工部右侍郎。不过,袁世凯真正博得慈禧的好感是在1900年庚子事变之后。当义和团运动开始蔓延于华北地区时,时任山东巡抚的袁世凯同许多顽固派大臣大唱反调,在自己的地盘上对义和团进行无情镇压。虽然这一政策公然违背了当时慈禧的旨意,但由于很快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形势又迅速转变。慈禧一行从北京仓皇西逃后,袁世凯屡次在危难时刻送去钱粮物资表示忠心,从而使老佛爷深为感动。因此在1901年11月李鸿章病逝后,慈禧就任命袁世凯为署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并加太子少保衔。能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从山东巡抚一跃成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对慈禧自然是感恩戴德,不惜一切代价讨好老佛爷,不但沿途行宫都布置得富丽堂皇,护卫队伍也训练得军容严整。在亲自护送老佛爷返回北京后,袁世凯又获得了赏穿黄马褂、紫禁城骑马的殊荣。

在顺德府接见袁世凯时,慈禧除了对其辛劳表示慰问外,还特意询问了有关从正定府乘火车进京的准备情况。袁世凯详细汇报称,他来邢台之前,督办铁路的盛宣怀以及外务部右侍郎唐绍仪等人,已经准备好了回銮所需的一切。袁世凯还额外带来一个好消息,各国公使也已做好了在北京迎接老佛爷的准备。

第二天上午,慈禧一行便离开邢台。起驾时,但见跸道两旁大大小小文武官员以及护驾的士兵,统统夹道跪送,场面甚是壮观。下午约莫两点多钟,回銮队伍便抵达内邱县驻跸。据内邱当地人回忆,地方官事先让老百姓天不亮就在跸道上跪迎銮驾。时值初冬,天气寒冷,跪迎的百姓痛苦不堪,直打哆嗦。驻跸内邱当晚,当地名厨为老佛爷进奉了一道“炒肉挂汁”,颇合其口味。十一月十八日,銮驾由内邱县启程,当天下午四点左右抵达柏乡县城驻跸。在柏乡行宫,慈禧所做的一件事引起了外界关注。由于美国公使的压力,慈禧下令“已故户部左侍郎张荫桓着加恩开复原官,以昭睦谊”。只是不知此时张荫桓的冤魂倘若泉下有知,又会是怎样的感受?

想当年,作为朝中难得的外交人才,张荫桓原本有很好的前途,却在1900年被慈禧太后下令处死。张荫桓(1837—1900年),字樵野,广东南海人。早年应试不中,遂投身洋务,后捐官入仕,历任道员、按察使、总理衙门行走等职。他才识过人,熟悉外务,又精通英语,因而受到慈禧的赏识,1885年被任命为特派驻美国、秘鲁、西班牙三国公使。三年任满回国后,即被任命为总理衙门大臣、户部侍郎,赏加尚书衔。1897年,曾作为大清帝国代表赴伦敦参加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在位六十年庆典。由于外交及洋务方面的才干,张荫桓也受到光绪皇帝的器重,特别是在戊戌变法运动期间,二人关系非常密切。正因如此,张荫桓遭到慈禧太后的忌恨。戊戌变法运动失败后,慈禧下令捉拿张荫桓并准备将其处死,最终由于列强的干预才未敢下手,将其发配至新疆。1900年庚子事变爆发,八国联军围攻北京,恼羞成怒的慈禧下令将曾与列强交往密切的张荫桓处死,张荫桓由此成为参与戊戌变法的唯一殉难大臣。

第二天下午,回銮队伍抵达赵州驻跸。据当地文献记载,当慈禧太后一行进入赵州府城时,知州孙传栻率众出迎,并为老佛爷献上一道名菜“红焖肘子”。品尝完美食,老太太照例到当地大名鼎鼎的古迹、城南五里赵州古桥一游。

赵州赵村行宫。1901年摄于慈禧回銮途中

赵州古桥。赵州桥头有一关帝阁,其正殿之上有“古桥仙迹”匾额,系清嘉庆年间赵州知州李景梅所题。传说当年玉皇大帝委派“天工”“神丁”暗中帮助鲁班,一夜之间修好赵州桥,桥修好后,张果老、柴王、赵匡胤同时过桥,鲁班用力托住桥身,结果各自留下印记,因此后世有“古桥仙迹”一说。1901年摄于慈禧回銮途中

赵州桥。1901年摄于慈禧回銮途中

3

正定痛定思痛

在领略了赵州古桥的风韵后,慈禧一行匆匆赶路,于十一月二十日下午抵达正定府境内的栾城县驻跸。为了迎接回銮大军的到来,加上新任直隶总督袁世凯的格外重视,小小的栾城县自然又是一番折腾。当年栾城百姓是如何准备的,地方史志是这样记载的:

两宫回京所经道路,栾城地段是其中之一。得知慈禧、光绪途经栾城,栾城知县陈以培便命百姓修筑御路。路宽七丈二尺,全部用黄土铺平,扫帚扫净,不许留一个坷垃、石子,并且用净水泼路,以使人马行走无尘无声。大路两旁张灯结彩,设立香案,陈列各种瓜果糕点,供慈禧、光绪的随从任意食用。

那一天,皇家人马车轿一行途经栾城,附近百姓听到这个消息男女老少便都早早赶到大路两旁,竞相争睹。当时官府早已传谕“皇帝驾到时尽可跪着,但勿哗动”。突然,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来了!”沿路观看的百姓便纷纷跪倒伏地,不敢言语。这时,两队骑着马,穿着黄马褂儿的护卫过来了。接着是两顶黄轿,里面坐着慈禧太后、光绪皇帝。黄轿后面还有绿轿,轿后又是一列骑马的护卫缓缓行进。轿子经过哪里,哪里的人们就低下头,轿子过后才敢抬眼观看。百姓当中有献贡者,如呈上一盘枣,便得到赏赐银牌一个。有的老人,不论献贡与否,都可能被赏赐银牌。据说,慈禧太后为了笼络人心,早在洛阳时,就赶做了大批银牌。银牌长四寸,宽寸许,形似葫芦,带黄丝穗,上或镌“钦赏耆民”,或镌“钦赏”二字。当时,有一老者被赏银牌一个。傍晚,慈禧、光绪来到城内龙岗书院准备过夜。龙岗书院事先也早已油漆一新,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切都显得整洁、清爽。慈禧太后、光绪皇帝在龙岗书院用膳时,降旨传当地名厨师卢老会及其高徒靳老哲侍奉御膳。光绪帝亲点菜谱,并将途中所纳熊掌交给老哲做菜。靳老哲使出浑身解数一一烧就,得到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的称赞。光绪帝欲让靳老哲进京当御厨师,见老哲执意不肯,便赐给他黄龙围裙一块,上绣“御厨师”三字,靳老哲因此闻名于石家庄一带。(郭钧令《慈禧、光绪过栾城》)

正定府。明清至民初,正定府下辖14个州县,正定府衙在城内西北,始建于元代,经历代增修,规模宏大,内有大花园,民国时被改建为新式平房。通过照片可以看出,当时正定城内的建筑许多都遭到了战火的损毁。摄于1901年慈禧回銮途中

另据说,卢老会、靳老哲等名厨当年施展平生绝技,做出了栾城地方宴席“四大件儿”,慈禧品尝后十分高兴,当即各赏二人黄马褂一件。第二天上午,心满意足的老佛爷从栾城启銮,下午四点左右抵达正定府城驻跸。当时慈禧的随驾营伍,加上从北京专程而来的迎驾官员,竟将正定府城全部大小客栈住满。其队伍之众,仅太监就达三四百人。其行李之多,堆积如山。人数如此之多的官员骤然聚集在正定府,使其顿时显得混乱不堪,凡能住人的地方都是人满为患。有许多位卑权轻的官员和普通差役及兵士们,只能在刺骨的寒风中挨着,其苦难言。例如《天津日日新闻》派出的记者就报道说:

两宫于二十一日下午两点钟抵正定府驻跸,维时满城文武暨由京来迎之王公大臣齐在北郊外跪迎,远见尘土起处来黄驮轿无数,为此次沿途所赏收各物,次袁少保轿,再次周方伯轿,再次随扈王公大臣车马武卫各军虎神营兵,中间皇上、皇太后、皇后、瑾妃之黄轿,内监李莲英总管策骑在后并押运各辎重比銮舆入行宫。召见军机及王公大臣毕,正定府县以给宫门费太少均被太监扣留,后经袁少保担保允给若干万始放出。(转引自《义和团史料》)

正定府塔院,照片中的塔为正定天宁寺凌霄塔。摄于1901年慈禧回銮途中

按照预定计划,从正定开始,回銮队伍将改乘新式交通工具——火车进京,这自然需要一番准备。因此奏事处传旨明、后日在此驻跸二日。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要在正定一连驻骅三天,虽说对于地方而言既是巨大的荣耀,可也意味着繁重的接待任务和巨大的花费。比如仅仅为了慈禧在车站作短时间的停留,地方官竟在周围搭建了三十多座彩棚。好在经过以直隶总督袁世凯为首的各级官员精心准备,多方协调,各个方面都动员起来,而当时的报刊对这一幕也进行了带有讽刺性的报道:

直隶正定府一带,办理皇差用的木器都由北京火车运去,一概是紫色漆,总共有一千多件。从北京到保定、正定一带,办皇差委员以及差役人等,不下数千个人。到处只看见差局马匹车辆来来往往不断,上面都插着一面小黄旗,旗上写“回銮行官大差”六个字,备办的台桌铺垫及各种应用物件堆积如山。委员买物一味动蛮,不由店主说价,或是强赊硬欠,或是随意拿去,不付一文。商民怕这一班人如同老虎一般。委员得意扬扬,得着差使,好似得着一块肥羊肉。肥羊肉是人人爱吃的,因此谋差使的拍马屁、钻狗洞,无所不至。

直省候补人员都已经派办大差,实缺官佐杂有时空出缺来,要想派个人去署理,竟至没得人去。在京候选各官,都拼命钻狗洞,谋做办差绅董,或供支局,或杂务局,或制备所,唤做帮办绅士。并且有人特地捐官,指省直隶,贪图办皇差里面挂一个名氏,又好发财,又好升官,这真是一条顶快顶便当的小路。

……正定府北门地甚平坦,因两宫回銮,另行修筑跸路直达火车站。跸路中间阔三四丈,两旁小路各一条阔三丈余,费工程甚大,几百个工人拿铁铲子,细细把这条路琢磨光滑。据说每下雨一次,或雪后大风后,必须重加磨过。行人敢在跸路上走一步,罚银三千两。(《杭州白话报》,1901年第20期)

然而与河南省及邯郸、邢台等沿途地方有所不同的是,正定在前一年的庚子之乱中可是重灾区,义和团与八国联军都曾在这里造成一定破坏。而这一切,老百姓大多将慈禧太后视为罪魁祸首,因此对于回銮大军的到来难免有些敌意。尽管地方官竭力弹压以维持表面的社会稳定,但依然不能阻止个别胆大妄为者铤而走险:正定府北门外近跸路一带,九月底时候,有人在夜间粘贴匿名帖数百张,地方官派人揭去。过几日夜间,跸路中间竖起竹竿一根,上悬木牌一块,牌上又写着是匿名帖。后来查访,知是近村一个老者做的事情。地方官拿去,打了他几百板子。和他说本朝从明朝崇祯皇帝甲申那一年,由满洲进山海关来,得了中国,到如今二百几十年,待百姓深仁厚泽,怎样宽大,你怎么要贴匿名帖,你知道朝廷是不好谤毁的吗?老者一言不答,爬在地下,只是号啕大哭,爬起一路哭出衙门去了。匿名帖用黄纸刷印,小楷字写得甚好,帖上的说话是:

“一心逐洋人,养成神拳神。洋人不能逐,赔钱反折兵。自翠华西幸,一年求和成。洋兵入境后,屋产劫火焚。今年赔款大,剥削我黎民。富者封物产,贫者罪其身。父哭与儿啼,凄声不忍闻。今时皇差大,官吏馋狼奔。敢近跸路行,罚银三千金。邻跸路左近,折屋且毁坟。嗟我民何罪,为此中国民。怕官吏如虎,民自视如鼠。慈哀思我后,后来吾其苏。”(《杭州白话报》,1901年第20期)

虽然有个别“刁民”捣乱,但慈禧对到正定后所看到的一切还是颇为满意的。尤其是这里名胜古迹众多,素有“九楼四塔八大寺,二十四座金牌坊”的美誉。特别是历史悠久的皇家寺庙隆兴寺,也就是此次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的临时行宫,堪称“京外第一名刹”,寺内的铜铸千手千眼观音和摩尼殿堪称国之瑰宝。另外,附近的天宁寺凌霄塔久负盛名,同样是不容错过的胜景。

隆兴寺位于正定城东门里街,是一座规模宏大、保存完整的皇家寺庙。该寺始建于隋开皇六年(586年),原名“龙藏寺”,宋代时得到很大发展,到清代康熙、乾隆年间又经大规模维修和增建,最终达到鼎盛。1709年,康熙皇帝下令改龙藏寺为隆兴寺,并专门在寺庙西侧修建了行宫。由于地理位置优越,历史悠久,隆兴寺向来颇受清代皇室的重视,康熙、乾隆两位皇帝曾多次在南巡途中在此驻驾。据史书记载,隆兴寺西侧的皇家行宫占地约50余亩,坐北朝南,由皇帝行宫、皇太后行宫及皇后行宫东中西三路建筑组成。行宫大门上,悬有乾隆十一年(1746年)乾隆皇帝御书匾额“烟霞澄鲜”。

隆兴寺侧面图。摄于1901年慈禧回銮途中

不过令人唏嘘的是,当1901年慈禧太后回銮途经正定府城时,却再也没有机会入住康熙爷当年住过的皇家行宫了。原来早在1858年,也就是老佛爷的丈夫咸丰帝当政时,天主教正定教区的法国主教董若翰偶然发现了闲置多年的隆兴寺行宫,他见此处环境清雅,便在本国政府的支持下向朝廷要求租借,结果竟意外地被咸丰帝批准,于是大喜过望的董若翰便把这座皇家行宫改建成了天主教堂。而与此同时,临近的隆兴寺却因社会动荡而日渐衰败。到庚子年间,战火一度波及正定。危难之际,全靠住持意定和尚多方斡旋,隆兴寺以及临近的天主教堂才幸免于难。据记载,这意定和尚是正定本地人,俗姓王,13岁时出家,曾在北京法源寺修行,1886年来隆兴寺做住持。1899年,冀鲁一带的义和团民曾云集隆兴寺,准备攻打法国天主教堂。为使隆兴寺免遭牵连,意定和尚极力劝诫义和团,同时又给他们一些钱,终于促使义和团撤离,而法国天主教堂方面也对意定颇为感激。待到庚子年八国联军入侵时,有一路法国军队闯入正定城。就在当地百姓恐惧不安时,又是意定出面维持,结果法军统帅巴尧不但没有烧杀抢掠,还和意定和尚结下了很深的情谊。据说1901年巴尧从正定撤兵时,还在隆兴寺内穿上意定和尚的袈裟拍照留念。

虽然正定城在庚子年躲过了一场劫难,但慈禧太后一行回銮途经这里时,仍只好在隆兴寺内暂住。在听说了意定和尚的义举后,老佛爷不禁对其褒奖有加,并当场为寺内大悲阁题写了“大慈大悲”的匾额。

除隆兴寺外,正定城内天宁寺的凌霄塔也是一处著名的古迹。天宁寺始建于唐末,可惜到清末时已逐渐衰落,寺内大多建筑都遭毁坏,只有凌霄塔保存尚称完好。此塔是一座砖木结构的九层楼阁式塔,平面呈八角形,高41米,矗立于八角形台基之上,塔身粗壮,塔体巨大,颇有巍峨高崇之势。

眼看离北京城越来越近,慈禧太后想必在凭吊古迹、上香礼佛之外,更多地要考虑一下今后的朝政了。在正定停留三天期间,她先是对朝臣们提出了殷切期望,希望大家“安不忘危,痛除粉饰,君臣上下,同心共济”。除此之外,老佛爷专门就今后加强外交工作提出了一系列设想:“回宫后,皇帝于乾清宫择日接见公使,太后于坤宁宫接见公使夫人。”对于老佛爷的这一重大转变,许多大臣其实是想不通的,例如吴永就表示:“觐见礼节,历来不知曾费几许争论。此番和议,亦列为重要条件,反复磋磨,颇滋唇舌。此等节目,本无矜持之必要,乃前此看得十分郑重,无论如何不肯将就。此刻乃终于唯命是听,更格外要好,添出夫人一道礼数。受罚不受敬,真不值矣。”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尽管许多大臣还对洋人存有戒惧心理,但在经过庚子年间惨痛的教训后,慈禧太后仿佛一夜之间性情大变,在此后几年间竟展开了频繁的夫人外交。

“慈禧太后在中国历史上没有第二人,在世界历史上也绝无仅有。她不仅在上世纪后半叶统治了大清帝国,她的统治推迟了大清帝国的灭亡,她还把中国政治家们所能想到的某些改革措施也付诸实践了。和满族的其他妇女相比,她可谓鹤立鸡群,出类拔萃。和其他民族的妇女相比,她同样毫不逊色。就性格的坚强和能力而言,她和任何人相比都不差。我们不由自主地钦佩这个女人,她小时候在家里帮母亲干杂活,后来被选入宫做了个‘贵人’;她是一个皇帝的生母,一个皇帝的妻子,她立了一个皇帝,她还废了一个皇帝,她统治了中国将近半个世纪——而所有这些都发生在一个妇女没有任何权利的国度。说她是19世纪后半叶最了不起的女人,这不算是夸张吧?”这段话出自美国传教士I.T.赫德兰所著的《一个美国人眼中的晚清宫廷》,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当年在与慈禧太后的接触中,西方人对她的看法是多么地令我们感到诧异。

在我们的印象中,控制大清王朝的慈禧太后肯定是一个盲目仇洋的老太太,她敌视一切西方世界的新鲜事物,拒绝与洋人交往,将整个帝国彻底封闭在历史的记忆里。然而随着各种史料的不断被发掘,我们越来越发现,事实并非如此。恰恰相反,在某些情况下,慈禧对西方表现出了强烈的好奇心。特别是在经历了义和团事件之后,她似乎越来越意识到历史潮流的势不可挡,因而便做出了种种令后人匪夷所思的举动。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说实话,经历了几十年西方列强对大清朝的各种欺凌,慈禧太后实在没理由对洋鬼子有任何好感。然而老佛爷又意识到,面对新的国际形势,大清朝再也不能采取一味躲避的鸵鸟政策了。于是出于外交上的考虑,她还是听从了大臣们的建议,决定同列强改善关系。由于自己女性的特殊身份,她所能做的首先便是同各国驻华公使夫人们拉近关系。功夫不负有心人,还别说,通过这种“夫人外交”,老佛爷还真结交了几位私人关系很好的洋夫人,其中最著名的当属美国公使康格夫人了。

康格夫人本名萨拉·康格(Sarah Pike Conger),她的丈夫爱德温·赫德·康格(Edwin Hurd Conger,1843—1907)是一位美国外交官,1898年任驻华公使。1900年义和团运动时,他被围于东交民巷,使馆解围后奉召回国,《辛丑条约》签订后又来华复任,1905年辞职回美。1898年,萨拉·康格跟随丈夫来到中国,在北京住了7年。1909年,她将自己在北京期间写给家人的书信结集,名为《北京信札》。该书与绝大多数西方来华人士的视角不同,表达了与众不同的中国观。在华期间,康格夫人曾经多次觐见慈禧太后。在《北京信札》一书中,她以女人特有的细腻,披露了许多鲜为人知的情节,展现了慈禧太后的另一个侧面。

其实早在义和团运动爆发前的1898年12月,外交使团的夫人们就想在慈禧太后64岁生日时向她表示祝贺,于是通过外交途径请求太后召见。经人斡旋,这一要求终于得到批准。13日,美、德、荷、英、日、法、俄等七国的驻华公使夫人,被允许进紫禁城觐见皇帝和太后。七位公使夫人11点从英国公使馆出发,每位夫人乘坐一顶轿子,到达北海第一道门时后换乘宫廷专用轿子,进入第二道门时换乘法国一节小型火车车厢,最终在官员们的陪同下来到金銮殿。在门口,她们脱掉厚重的外衣,接着被领到皇帝和慈禧太后的面前,按照等级列队站立,并向他们鞠躬。随行的翻译将每位夫人介绍给庆亲王,再由后者将她们介绍给皇帝和太后。然后,英国公使窦纳乐夫人作为代表用英语宣读了简短的致辞,慈禧太后通过庆亲王致了答辞。当她们趋步向前向太后鞠躬行礼时,“太后拉着我们每个人的手,给我们每人的手指上戴上一枚镶有珍珠的镂金戒指”。接下来便是午餐和看戏等项目,宾主尽欢而散。对于这破天荒的会见,康格夫人写道:“令人愉快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这一天我们仿佛置身于梦幻之中,回到家以后,仍然沉浸在新奇和美妙的感觉之中。想想吧,中国闭关锁国几个世纪,现在终于打开了大门。”也正是由于同康格夫人接触最早,次数最多,因此在后来历次接见时,慈禧都对其格外亲热。

1901年《辛丑条约》签订后,痛定思痛的慈禧开始下决心调整对外政策。与原先极力躲避洋人不同,在生命中的最后八年,这位当朝皇太后似乎越来越热衷于接见各国公使夫人,试图用“夫人外交”修补与列强的关系。康格夫人高兴地发现:“慈禧太后第一次接见来自外交使团的七位女士是在外交大臣的努力和督促之下才得以实现的。1900年的动乱结束之后,宫廷回到北京,太后的态度发生了很大转变,她主动发起了很多次会见的邀请,大家自然都接受了这些邀请。我到宫中出席午宴,格格王妃们也到我家共进午餐。由此,格格、福晋与大臣的夫人们开始邀请款待我们,也受到我们的邀请和款待。”

1902年1月初,因八国联军进北京而被迫在外逃亡了一年有余的慈禧携光绪皇帝返回久违的紫禁城。没过多久,2月1日,她就和光绪在皇宫接见了外交使团的女士及公使的夫人和孩子们。与之前任何一次接见不同,这次洋人破天荒地从正门踏进紫禁城,并受到慈禧太后的接见。康格夫人清楚地记得:“我们站在金銮殿门口停住了,站成恰当的序列,然后再走进去,在靠近太后的御座时,恭恭敬敬地向她鞠了三躬。她坐在一张长桌的后面,桌上放着一根精美的珊瑚权杖。我们走近时,她认出了我,微笑着向我示意,因为在这群女士中她先前只见过我。……觐见以后,我们被领到另一间大屋子里,在那儿举行了一个非正式的招待会。太后已经先到了,当我们进屋时,她喊道‘康太太’——我的中文名字——我向她走去。她双手握着我的手,百感交集。当她能够控制着自己的声音时,她说:‘我非常抱歉,为发生了这些不该发生的事感到痛心。这是一个沉痛的教训。大清国从今以后会成为外国人的朋友。同样的事将来不会再发生。大清国会保护外国人,我希望将来我们会成为朋友的。’‘我们相信您是真诚的,’我说,‘通过进一步的相互了解,我们相信我们会成为朋友的。’”看到这幅情景,我们很难想象这居然是慈禧太后与洋女人的会面。如果换个场景,还以为是熟识多年的街坊邻居久别重逢呢。

对于慈禧太后在外交场合的表现,赫德兰曾在其著作中赞叹道:“只有在私下接受某外国公使夫人的觐见时,这位非同寻常的女人才会表现出她的机智,她的女人味儿,和她作为女主人的吸引力与魅力。她与每一位客人握手,非常关切地嘘寒问暖;她也抱怨天气的炎热或寒冷;如果茶点不合我们的口味,她会非常着急。她十分真诚地说,能和我们见面是她的一种福气。她还有办法让每一位客人都为她着迷,即使她们以前对她存有偏见。她对每一位客人都很关照,这也充分表现了她作为一朝之主的能力。”据记载,康格夫人在北京期间前后共九次觐见慈禧,其中仅1902年就有三次。随着交往的增多,慈禧在西方公使夫人们心中的形象似乎也越来越正面,越来越富有人情味。例如在1903年6月15日第六次觐见后,康格夫人说:“除了王室的优雅气度外,太后女性的温柔深深地吸引了我们。太后在召见过程中还热忱地祝贺我喜添外孙女。”

1905年4月,美国驻华公使康格离任回国,临行前他率四名使馆工作人员觐见了光绪皇帝,而康格夫人随后也带着私人翻译去觐见慈禧。或许是格外珍惜这最后一次的会面,在正式行过皇家礼仪后,康格夫人和慈禧以两个普通女人身份谈心。为了表彰康格夫人对中美友谊所做出的贡献,慈禧还授予康格夫人“女官”名号。之后还发生了最感人的一幕:“我与太后道别,正要告退时,她又把我叫回去。太后的翻译把一块用鸡血石制成的护身玉佩放在我手中,说道:‘这是太后随身佩戴的,现在太后想送给你,希望你能一直戴着它渡过重洋,它会保佑你平安到达祖国的。’”在回到美国后,康格夫人一直对慈禧太后的厚爱念念不忘,她一方面为“繁文缛节使一个女人无法对另一个女人吐露心声”而感到遗憾,一方面又称赞“太后陛下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几个性格鲜明的女性之一”。1908年11月15日慈禧去世后,康格夫人在第一时间写了题为《国丧》的纪念文章。其中写道:“今天,全世界都在为中国默哀。官方公文正式宣布大清国光绪皇帝驾崩,西太后慈禧薨逝。每个国家都笼罩在伤感之中,带着同情,请中国节哀顺变。我更是深感哀伤。……尽管经过各种激进的主张,面临过各种危波激流,她仍岿然不动。历史会记录下这一切,这也会得到全世界的公认。在我与这个不平凡的女性的谈话中,我注意到她热爱她的国家、她的子民,她想要提高民众的意识,提升妇女的地位。……47年来,这个精明强干的女人一直位于大清帝国权力的顶端,受到众多男性强有力的支持。在这块女性没有多少社会地位的土地上,她的成就让她的能力和才干更加耀眼。”

据记载,慈禧当年在接见各国公使、军官以及他们的夫人时,经常举办西餐宴会,并在这一过程中越来越熟悉西方外交礼仪。如果外宾是从共和国来的,她便会问:“你们的大总统好!”如果是从君主国来的,便问:“你们的国王好!”她甚至会在每逢各国公使夫人的生日时主动送去蛋糕或其他礼物表示祝贺,或者派遣女官容龄等人或其他格格们去祝贺。康格夫人六十岁寿辰那天,慈禧就派人送去了鲜花和寿桃,令康格夫人又惊又喜。每逢端午、中秋节或是自己的生日,慈禧还会邀请各国公使夫人到颐和园游园呢。

西方报刊上关于慈禧同外国使节夫人一起游玩的插图

本文受权摘自《慈禧回銮:1901年的一次特殊旅行》(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5月)

推荐

凤凰资讯官方微信

凤凰新闻 天天有料
分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