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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壮壮:人能对抗什么呢?其实我并不寂寞


来源:博客天下

原标题:田壮壮:人能对抗什么呢?其实我并不寂寞 颁奖仪式上,主持人赞美田壮壮“耐得住寂寞,始终坚持艺

原标题:田壮壮:人能对抗什么呢?其实我并不寂寞

颁奖仪式上,主持人赞美田壮壮“耐得住寂寞,始终坚持艺术电影”,田壮壮直接抢过话筒:“你别受媒体的蛊惑,其实我并不寂寞。”

采访✎ 林茵马程

文✎ 林茵

编辑✎ 方奕晗

导演田壮壮65岁了。

他退休后“最重要的习惯”是看电影,什么片子都看,一个人。有时候散步到电影院,就随便买一张票走进去。

银幕上有当初的同伴和现在的学生,还有更多他不再熟悉的新人。他不褒贬,只欣赏,这是他安适和愉快的时刻。

他离开电影似乎很久了。

但一些影评人依然认为,“田壮壮是第五代导演最后的尊严。” 田壮壮听了,只是笑笑。“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记录方式,商业片、文艺片,都是时代的产物,你不能去评价哪个好,哪个不好。”他对火星试验室说,笑容里没有一点锋芒。

而8年前,面对类似的问题,田壮壮挥斥方遒:“导演按照票房来拍电影本来就是不对的,电影圈帮派林立,像黑社会”,“咱们已经在一个山头上了,就别老觉得人家那山头高”。

“人能对抗什么呢?”

火星试验室的采访嵌在张艾嘉新片《相爱相亲》巡回宣传中。田壮壮在片中扮演张艾嘉的伴侣,经历沧桑岁月,沉淀下平静和诙谐。

眼前的田壮壮头发灰白,穿青色褂子,脸上有皱纹,笑容里有些疲倦,又满是包容,斜倚在黄昏安逸的阳光里。能看得出,他很累了,时间表上排列着好几个采访,对答不免游离和机械。

但在这个时刻,他真的就像电影中那个下了班就回家的平凡父亲,完全无法对应上曾经叛逆的标签。

他像曝光的旧照片,灿烂的色彩褪去,留下模糊不清的黑白轮廓与温和静默。

“(他的角色)他一点都不像我。”田壮壮摇头,“不是本色出演,我和他一点都不像……我的脾气比他差多了。”

人们记忆中他的本色,停留在年轻时彩虹般闪过的才华:“第五代导演第一人”。

那是多遥远的时光了。那时候的田壮壮年轻、张扬,和张艺谋、陈凯歌、冯小刚一样风光。拿奖最早的他,曾被预言会走得最远。1984年,美国导演马丁·斯科塞斯看完《猎场札撒》后就预言,田壮壮会成为中国最伟大的导演。

《猎场札撒》是田壮壮的出道之作,意境绝望而深沉。女人熟练地割断动物的头,开膛破肚,鲜血流淌。人们猜疑、怨恨,然后和解,演绎着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冲撞和戕害。

这深邃而宏大的表达,出自一个年轻导演的自信。凭着这些,田壮壮璀璨影界,那时候他性子骄傲,不怎么接受采访,动不动冒出“我×”“他妈的”之类的话。人们可以在他的表达节奏中,轻易描摹出一个叛逆者的形象,胡子拉碴,充满思想和力量感。

但到了2017年初冬,《相爱相亲》上线没多久就积累起好口碑。田壮壮的角色“太自然,很动人”,“本色出演”的评价很多。

这是赞美,或许也是遗忘。

《相爱相亲》不是田壮壮计划之中的归来,他几乎是随遇而安地接下张艾嘉导演的邀约。

“张艾嘉找你,怎么办?”助理给田壮壮打电话说。

“那就找呗。” 他对助理说。这就完了。

电影受到好评。但谈起评价,田壮壮全不在乎。

为了塑造好这个自认“不像他”的角色,田壮壮专门坐飞机去请教演员朋友。可他觉得自己的认真,或许为专业,或许为责任,从不是为了那些身外之物。

自出道起,田壮壮“一直在挑战观众”,于是名声在外,票房寥寥。《猎场札撒》的零拷贝记录,他视作骄傲,之后的《盗马贼》几乎也是。他年轻时有句宣言:“不喜欢的电影,饿死也不拍”。

《盗马贼》是田壮壮的“自传”,豁出命拍的。在寒苦的藏区,他几乎觉得自己不行了,犯了心脏病,十几年才恢复过来。

他的学生孙睿告诉火星试验室,迥异于当下的阴柔审美,田壮壮身上“有种男性的东西,这种东西既是狼性的,也是柔情的”。孙睿感觉《狼灾记》的主人公罗尔布身上就有这种特质。

看过《盗马贼》原著,田壮壮只提出一条修改意见——加强人和神、 人和宗教的部分:高于命运本身的那种“牵引”的力量。这种力量在一个又一个镜头中被强化,譬如罗尔布磕长头,200多尺,田壮壮思考再三,用了叠化镜头特殊处理,强化宗教“绝对的统摄力”。

称为“自传”,是因为电影中描画了近乎决绝的宿命论。田壮壮很信命。这并非意味着不抗争。但他认为,人在与命运的抗争中,意义是很渺小的,他更愿意展示一个沉沦与自我拯救的循环。

藏区很苦,拍片子的时候,命运的无力感环绕,田壮壮觉得很贴合,能融入。

编剧张锐告诉火星试验室,他和田壮壮吵了好几次。张锐强调逻辑和叙事性,田壮壮比较重视“思想性”——浓墨重彩强化镜头,其间连接的东西就淡化掉了。

有一个细节吵得特别激烈,主人公为死去的小孩点燃长明灯,田壮壮觉得应该在主人公闭上眼睛再睁开的那一瞬间,灯光一下子照在脸上。可张锐坚持:这个点灯的动作,怎么可以没有呢?

张锐觉得,田壮壮考虑的点非常专注,就是人的情绪,人的命运,直达目的。这些段落都不连贯,从黑暗中淡出,再淡出,中断可能长达一年。实际上,在玉树拍摄时,剧组大多数人都不太理解他的一些表达,找田壮壮要求解释。田壮壮私下大骂:“傻×!叫你拍什么你就拍什么不得了,瞎他妈问什么?”

最后没办法了,还是召开了全体会议。他不健谈,说的有点儿颠三倒四,勉强解释了剧本分几部分,每章节的主要内容是什么。他说完话后,听的人还是不明白,问:“导演,这片子什么意思?”

▵电影《盗马贼》剧照

刘树生在《盗马贼的宗教情绪》一文里回忆,有一次放片,北大学生看完片子拼命鼓掌,他就问他们,真的以为这部影片好吗?后来一个女生想了半天,解释道:我们是从里面感受到一种情绪,一种很难说清楚的情绪。

这种情绪洋溢在田壮壮早期作品之中,赋予命运纯粹的母题:抗争和绝望。

狄德罗说,经历了灾难和忧患之后,诗人就产生了。第五代导演都经历过大时代,感受过什么是历史的随波逐流,时代的故事是取之不尽的灵感资源,他们都曾试图将这一笔经历融入最初的电影表达。

“动乱开始时,人与人之间原不想互相残害,人原不想杀别人,打别人,害别人,可后来在那个历史氛围下,你不由地不害人,不整人,如果你不行恶,反而不正常,那个巨大的历史惯性使你不由地不那么做。”田壮壮说。这是《盗马贼》的无力感,一点一滴从生命历程中的思考沉淀下来。

陈凯歌评价田壮壮是“一个痛苦的人”,或许因为田壮壮在这种“无力感与无力的表达”中,徘徊最久。

田壮壮经历过时代动荡和家庭变故。父亲曾被划为走资派,母亲则被划为黑五类,都是“阶级敌人”,走街游行很平常。

第一次批斗父亲时,他怎么也喊不出“打倒田方”四个字。田壮壮说:“我不知道,就是张不开这嘴。”

插队前一天,他去看望父亲,隔着铁门,父子俩对视了很久很久。田壮壮就觉得他那眼睛在一点一点地讲好多事情。有一次和杨澜谈起这段经历,他说那是他第一次读一个人的眼睛,也是他第一次长大,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父亲走的时候,扛着铁锹,马上得继续劳动,身影拉得特别长。田壮壮也该走了。可是挪不动步子,坐在原地抽烟,抽了1小时。

▵田壮壮(前)与父母、哥哥的全家福

对田壮壮来说,历史是一个渐渐显形的过程,“发生了什么……”最初是有些觉察,然后在成长中越来越沉重,到最后像一块石头掷下去,感觉到痛。这些感触赋予他早期电影中凌乱而跳跃的意象表述。 “我绝对没有要讲得多深刻。”他微笑,“就是很简单的,一个人的命运,他在这个里面,他就接受这个命运了……就是命运而已。”

“我的电影只是在讲故事。”说到自己的电影,田壮壮会很庄严地强调这个观点。他反感“文以载道”,不觉得导演需要去刻意赋予电影一些东西。

但同样,既然是真实的东西,也需要被真实地记录,田壮壮认为这是电影人的责任,他自己从来不在乎别人的解读。

对于“田壮壮的电影总是在表达对自然、对社会的一种绝望,人的无力感”这一句,他感觉确实是在说自己。

“现在的你对社会还有无力感吗?”

“人能对抗什么呢?”田壮壮反问。

“遇事不慌,控制有度”

田壮壮愿意后退,甚至退得很远。但尊严是他希望保留的东西。

他教过的一个学生记得,田老师总是跟学生说:现在何必还要努着劲儿拍个什么电影呢?

《相爱相亲》唤回一些记忆,但这不是他熟悉的时代了。

有一次,陈凯歌参加一部电影的放映仪式,观众在那里嚷嚷,让陈凯歌和妻子陈红接吻。陈凯歌说:别急,我们待会儿会接吻的。

田壮壮挺感慨:“凯歌那种清高和骄傲的性格,不可能去做这些宣传,可是现在,他参加综艺节目……现在对电影,可以用尴尬两个字去形容。”

在外人眼里,田壮壮的清高留存至今,热闹不属于他,得失也如人饮水。

在一篇传播挺广的评论里,田壮壮被形容为“第五代中的一个异数”,“还没有沦陷,还坚守着自己的艺术理想。他显得有些孤独,而孤独中又有些苍凉悲壮。”

倘若给田壮壮游弋在影坛的大半辈子作一个总结,或许不是“小众”,而是“微众”。但这不妨碍他被视作“第五代的最后防线”、“影坛的导师”。众多奖项诠释着这个意义上的成功。

清高和从容是硬币的两面,在田壮壮的早期人生中,它们出自一源。

电影对田壮壮并不神秘,也不神圣。他出生于电影世家,童年常在影棚蹦蹦跳跳。母亲于蓝身上凝固着一连串经典的人物形象:《翠岗红旗》里的向五儿,《革命家庭》里的周莲,《烈火中永生》里的江雪琴,《林家铺子》里的张寡妇等,父亲田方出演过《深山里的菊花》、《风从东方来》、《革命家庭》、《英雄儿女》。

这些给他带来了什么呢?他退休5年了,那些骄傲早已远去。但田壮壮不否认这样度过童年,总有些养分慢慢融入心里,另一部分是对标杆的叛逆,一个才华横溢的少年,这些心事亦是寻常。

成长中,总有人围着他看,有人说“长得像于蓝”,也有说“眼神像田方”。田壮壮不喜欢听这些话,觉得自己就是自己。

这种阴影,直到大学都摆脱不掉。北京电影学院院长张会军告诉火星试验室,田壮壮在导演系看起来不太起眼,“其实所有的人都在注意着他,因为他是世家子弟,老子英雄儿好汉,应该是这样”。

“和父母的争吵那时候会很激烈。”田壮壮回忆,老时代的人,对电影的叙事有更正统、温润的表达,这和他的世界抵触。他们经常吵得几天不说话,有时候几乎要断绝关系了。

在“高规格的争吵”中历练出来,田壮壮一进入电影世界就没想过去迎合。低票房和观众的不理解,并没有困扰他,即使隐隐感觉“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也是云淡风轻的。《盗马贼》之后,他犯了心脏病,体力一度接不上雄心壮志。接下来是《蓝风筝》,荣耀和打击一下子被拉到顶点,“清高”这个标签,也就这样被定格了。

“一直坚持做自己喜欢的电影,不为别人和市场所束缚,是田壮壮最重要的品质。”张会军说,田壮壮学生时代“在我们中间就主意比较大,遇事不慌,控制有度”。

不喜欢符号,但确实成了一个符号

电影《相爱相亲》里,老尹那种豁达、自信、担当,在孙睿看来是田老师身上特有的。生活中,田壮壮在学生面前会更自然更顽皮一些,特爱开玩笑,对很多事情看得很透,一句话直捣真相。

而老尹这种父亲的角色,田壮壮曾在学生的作业里客串过。田老师喜欢帮人忙,只要开口,这事儿不膈应,他都愿意雪中送炭。

接触久了,田壮壮会给孙睿一种“安全感”。他筹备拍戏时,需要监制,问田老师能不能来。田壮壮直接说:你的事儿我去没问题。“听了特给人打气。”他想找不认识的演员演戏,田壮壮就带他去那个演员的剧组探班。

大学是田壮壮的避风港。在这里,他保留了年轻时的很多东西。比如不喜欢开会,碰到开会就逃了。张艺谋来参加的会,田壮壮就是拉不过去。但他给学生上课特别认真,迟到这类事情一次都没有。

孙睿和田壮壮吃饭时,曾见老师随身携带了一个做木工用的卷尺,没好意思问。后来孙睿知道,导演系那时在为学生搭摄影棚,这活儿田壮壮亲自干。

他试图把人生经验传递给学生们。田壮壮从小学到中学一年级开始,经历了“文革”,之后插队、下乡、当兵,劳动。他进电影学院之后,“阅历”和“学到的东西”可以有一个化合。“可现在的学生有什么呢?他们学到的东西就是一个皮。”

张会军回忆,年轻时的田壮壮姿态也挺叛逆,没有好的刀刮胡子,基本上是用剪子剪的,上学永远是一身绿色军装,特别是冬天,棉袄外面永远不穿军外衣,光穿一个军棉袄,烟不离手,抽得很凶。

现在,在学生孙睿对田壮壮的印象,依然是“烟不离手”。但岁月镀上了一层类似知天命的情绪,他会教导学生江湖险恶,想好了再来拍电影。

工作之外,田老师随和多了。打麻将、钓鱼、喝茶、打高尔夫球……工作室堆一屋子茶叶,还没进门就能闻到茶香。谁都爱去他那喝茶,人来人往,有学生、有剧组的、还有卖盗版盘的。

令狐冲如果没有在盛时归隐,一生都会这么快意潇洒吗?田壮壮不知道。与他一同出道的同辈,有些已经大红大紫,在他孤独离开的背影之后,张艺谋拍了《一个都不能少》、《我的父亲母亲》、《英雄》等影片,拿奖拿到手软。陈凯歌凭《霸王别姬》奠定永久的地位,冯小刚在贺岁档期风光无两。在商业浪潮抢滩影视界的转型期之中,他们都找到了各自的位置。在熙熙攘攘的热闹中,获得荣誉,也遭遇毁谤。

孙睿觉得,田壮壮对人性仿佛有自己的理解,对普世的东西未必认同,但是又得在普世的基础上和人(观众)交流,这需要大智慧。“或许是他懒得交流,不愿意放下身段吧,所以在电影市场最好的这几年,他并没有着急拍片。这本身就是一种值得尊敬的态度。他自己就是一部电影。”

孙睿特敬佩田老师,就冲“他拍的电影到他所做的事儿,能看出他身上一直闪烁着80年代理想主义的光芒”。“他最近15年一直在学校,那代导演,这个级别的,只有他没有进入商业,还在学校。中国电影行业缺少这样的人。”

田壮壮觉得有些符号化的东西是强加的,他只是想好好做电影。“其实我没有真正离开过电影。”他声音低沉地说。在一个颁奖仪式上,主持人赞美田壮壮“耐得住寂寞,始终坚持艺术电影”,田壮壮直接抢过话筒:“你别受媒体的蛊惑,其实我并不寂寞。”

10年之久,他没有出过导演署名的作品,始终帮着做顾问、帮着客串、帮着做制片人……至于还要不要拍电影,他说:看机会。又感觉或许有点难。“到了现在这个年龄,就是要顺其自然了,不多想。”

“那么多人喜欢我拍戏,我拍一个,喜欢我的人还喜欢吗?如果我有很多很多杂念的话,那我拍电影,敢都不敢。”这感慨不属于曾经的他。

田壮壮以前曾说要拍古龙的小说,这令孙睿特别期待,觉得古龙那种冷峻、独立、绝世的感觉,可能只有田老师能拍出来,因为“他身上有种现在人缺失的,侠义的精神,很像古龙小说里的人物”。

往事苍茫,“主动”还是“被动”多一点,谁也说不清。现在的田壮壮仿佛是个坚守者,目送一个时代的潮起潮落。他不喜欢符号,但确实成了一个符号。

文章转载于火星试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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