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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葫芦兄弟》


来源:豆瓣一刻


七彩莲花上的葫芦兄弟


同一个故事,在不同时候看,发现的意味全然不同。1986年问世的动画片《葫芦兄弟》曾是我童年时的经典,但现在陪着孩子看,他的问题、我的感受都已大大不同于我当年的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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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无疑是一个讲述英勇的小英雄们合力打败敌人的故事,主题是“团结”。不过,现在看来,这个故事的叙事渗透着革|命化的意识:一些年轻无畏、身负坚定使命的英雄,所遇到的最大困难,并不是敌人的正面冲突(他们从未在这样的斗争中失败),而是中了敌人的阴谋诡计。七个葫芦娃无一不是蛇精使用计谋擒获的,而有勇无谋的蝎子精未起到任何作用,足见双方其实是在斗智。

这个叙事与一般民间传说的相反,在各国传说中,通常都是在体力上弱小的年轻人,运用计谋战胜了强大但愚蠢的敌人。当然,尽管最终葫芦娃们是依靠团结起来之后的强大武力战胜妖精,但能促使他们团结的关键点也仍然是依靠计谋——老头骗过蛇精,取出七彩莲花,以至于蛇精惊呼:“不好,我们上当了!”(第13集)然而在这里,我方的计谋是“机智”,敌方的计谋则是“阴险”。

不仅如此,《葫芦兄弟》还隐含着象征忠诚、不可腐蚀的老人与英勇的年轻人之间结盟对付阴险狡诈的中年人。然而除了开始给葫芦浇水之外,整个故事几乎未作什么交代,老爷爷究竟做了什么,能使他和葫芦娃们之间建立起如此深厚的感情,仿佛好人之间天然有亲和力似的。更奇怪的是,葫芦娃们一长成,就开口叫他“爷爷”,而不是更顺理成章的“爸爸”。当最小的葫芦被妖精收养后,却开口叫他们“爸爸、妈妈”——在此之前,没有一个葫芦娃认为自己是有父母的,而只有“爷爷”,作为一个体型上明显更接近人类儿童的孩子,难道不会怀疑自己和父母没有一点基因上的相似性吗?

由于在一开始就预设了双方之间善恶的不两立,因此这场斗争始终是不可妥协的,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和谈只是拉拢腐蚀,缓和只是诡计。在第4集蛇精提出:“我们人妖之间为什么不可以平安相处呢?”显然无人认真对待她的这一番话。妖精一方一直被视为为祸人间,不过奇怪的是,妖精被镇|压之后,附近的居民人口似乎并未增加,既然附近没什么乡民,也未看出妖精们如何为患,他们似乎仅像《西游记》里的妖怪或《水浒传》里的梁山好汉们一样,沉溺于追求自己的世俗欲望罢了。但既然他们被视为是不道德的,因而最终只能以镇|压告终,葫芦娃们并未考虑划出一块自然保护区给这些好不容易炼成精的奇异生物,显然也没考虑对妖精们的实际罪行进行审判,而是在暴力制服后,赔上了自己的人生,化为葫芦山继续镇|压他们一万年。在这里,只有“斗争”而没有“妥协”的选项。

就今天看来,这故事里的某些价值观已经显得有几分政治不正确。当蛇精用宝剑砍铁头娃时,铁头娃毫不畏惧,还嘲笑:“到底是个女人,我的头可不是面团捏的。”但最后它却被化为带状的软剑制服,蛇精笑问:“铁娃子,女人的软刀子滋味怎么样啊?”(第6集)值得注意的是,蛇精几乎是全片唯一一个女性形象(葫芦娃被设定为全是男孩子),却也是最阴险狡诈的敌人,这蕴含着一种与厌女症结合的英雄观:对男性英雄而言,最难对付的可怕力量是女人的诡计。实际上,《葫芦兄弟》中的蛇精,在形象上非常像革|命电影中的女特务,而其搭档蝎子精则是这一类电影中必不可少的愚蠢鲁莽的坏人,他几乎没起到任何作用,反倒败事有余地把他们的法宝如意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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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葫芦兄弟》故事本身来看,事先设想好由葫芦来摄服妖精的是那位从未露面的天神。片中没有交代他是谁,不过看来他的规划有相当大的缺陷,如果不是一系列的巧合,整个行动就会失败:首先,一只普通的穿山甲竟然就能使妖精出逃,而要避免一万年里都不发生这样的意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其次,若不是穿山甲指点、老头尽力,葫芦籽就不会得到播种;第三,葫芦在生长期间就可能遭妖怪破坏;第四,葫芦是逐个成熟的,葫芦娃们出生后从未经历团队协作,极易被各个击破,事实上也差点全军覆没;第五,在葫芦娃的功能设计中,竟然是最小的一个葫芦娃本领最大,以致他击败了六个哥哥,这在他被蛇精诱惑进入敌对阵营后显得尤为危险;最后,当他们被一一制服后,是依靠老头机智使用七彩莲花,才使他们重聚力量,而这又是一个小概率事件。

葫芦娃最终之所以能胜利,与其说是靠了他们自身的英勇无畏和团结一心,不如说更大程度上是靠了运气:非常幸运地,他们的敌人尽管阴险,但却又犯下不少令人费解的错误:蛇精明明知道“等它们瓜熟蒂落,我们就全完了”(第2集),但在战术上却还是十分轻视,每次都只派出小喽啰去对付葫芦娃和老爷爷,事实上,妖精和葫芦娃双方都采取了相同的错误战略——逐步升级,而没有一开始就下全力攻击。如妖精第一场仅派出5只黄蜂,毫无战果;第二场是野猪、花蛇、蜘蛛、蝙蝠(后两者对付老头),战果仅是抓走了老人(两只蝙蝠能像直升机一样吊走老人,其牵引力有待计算)。

尤为奇怪的是,按说妖精们对付葫芦娃的首要目的是杀死他们,但后来却又变成了要吃掉他们,于是就犯下《西游记》里的妖精们一样的错误:要等万事俱备后再吃唐僧肉,结果没有一次能吃上。至于这么做的原因,也一样是长生不老——用蛇精的话说是“(把葫芦娃)练成七心丹,我们就可以万寿无疆了”,但矛盾的是,妖精看来已经活了一万年,既然他们已被镇|压了9999年,之前修炼恐怕也需要费点时间的吧?

妖精们之所以犯下这样的错误,一个可能的解释是:他们不分轻重,花了太多时间来建造山洞堡垒。从片中来看,仅在葫芦生长的极短时间内,妖精们就已建造起了复杂而巨大的工事,并迅速招募了各种喽啰。这不免在艺术上削弱了反派角色的真实性:像很多主旋律电影中一样,反派人物身上常并存着一些矛盾的特质,他们既是阴险狡诈的,但有时又不可思议地愚蠢短视,而这又使得英雄们的最终获胜显得像是一场运气偏好的喜剧。

葫芦籽生长出藤蔓后,出现了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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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兄弟》一共七兄弟,但问题恰在于:葫芦娃为何非得是7个,而不是5个、6个或8个、9个?当然,片中反复以彩虹、七彩莲花来暗示他们与七色光的关系。如果他们真是天神所创造的,那这里隐藏着某种与基督教神学的联系,因为在基督教中,白色的“光”常常与“神”相联系,而正是白色在三棱镜透射后可分解为七色光谱。

尽管葫芦娃的七色更直观地是与彩虹相联系,然而彩虹并不一直是七色的。古希腊罗马人曾努力辨认彩虹的颜色,认为它有三种、四种或五种颜色,如亚里士多德认为它有红黄绿紫四色,只有Ammien Marcellin一人主张彩虹有六色(见《色彩列传·蓝色》一书)。牛顿虽然在1665年发现色散现象,但他那时也认为光谱中仅有红、黄、绿、蓝、紫五色;要等到1671-72年,他才又增加了橙色和靛青这两色,才形成了现代人所熟知的七色序列。尽管如此,牛顿本人也承认,光谱(彩虹也一样)其实是一个色彩变化的连续体,人为地分为七色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不同方式来分解的话,可以得到无穷多的不同色彩。

至于我们中国,传统上谈的都是黑白青赤黄五色,彩虹七色的说法也是近代才从西方传入的。不过至迟到1933年,毛就已在一首《菩萨蛮·大柏地》中这样形容雨后彩虹:“谁持彩练当空舞?赤橙黄绿青蓝紫。”可想此时中国人已经将彩虹看作是七色了。

不过,创造葫芦娃的天神显然未卜先知,预先将他们不多不少创造成了七个。不仅如此,他们各自的色彩是赤橙黄绿青蓝紫(固然,老大有点偏色,他是紫红),而非赤橙黄绿蓝靛紫——这是有区别的。在对连续光谱的不同分解方法中,前一种七色序列是美术上常用的,而后者是物理的光学中较普遍主张的。看来天神是美术之神——也可能有极高的农艺技术,毕竟“一根藤上七个瓜”且每个颜色都不一样,这是现代杂交遗传技术都未能突破的技术难题。

这为我们理解故事背景提供了一点帮助:它应该发生在棱镜分散实验原理传入中国之后、1949年之前,因为49年后不能成精(虽然蛇精和蝎子精已成精万年,但它们新招募的显然是刚成精的),也就是大体在晚清民国之际。鉴于妖精们原本已在山下被镇|压了9999年,往上追溯起来,那当时应在公元前8000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

不过,尽管妖精复出时已经到了相当晚近的时代,他们使用的仍普遍是落后的冷兵器,诸如弓箭、短斧、绳索、宝剑之类,而蝎子精的武器是槊矛——一种几乎在唐宋以后就已被淘汰的战阵武器,以他一万年前被镇|压时的新石器时代来说,这武器太新了,但以他复出时的背景而言,这武器又太古董级了,而且,他又是怎么知道外面发展出这么一种武器的?在此附带提一下,他们在被镇|压期间,似乎也并非是在山底下完全与外界隔绝的,因为蛇精竟然还知道“八千年前”南极仙翁的一口炼丹炉就沉在山后的乌龙潭里,按说那是她被压在山下时发生的事,她不可能知道。

就这个时代背景来说,这两个妖精早期生活的年代比三皇五帝还早,当时汉语还未形成(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一出山就用现代汉语和人交流);他们当时据说是因祸害百姓而触犯天神,不过令人怀疑的是,在那么早的年代,中国南方石器时代的深山里能有多少居民——既然连故事发生的晚清民国时期,老爷爷也说“在这穷山沟里”没什么东西,除非是生态恶化了。

亚洲四种不同亚种的穿山甲的地理分布


解释一下为何故事背景应发生在南方(这当然不是因为它原本就是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拍摄的):最重要的证据就是片中出现的穿山甲,是它钻破了葫芦山,导致妖精出逃。然而穿山甲在中国基本只分布在长江以南。其它物种在国内大抵常见:蝎子虽然在中国广泛分布,甚至华北尤多,但福建、四川等地也有;至于野猪,主要集中分布于东三省、云贵、闽广等地。看来似乎故事发生在多山的福建或云贵最具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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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兄弟》中穿山甲是一个常被忽略的关键角色。是它钻开山洞,导致妖精出逃,又是它指点老爷爷找到了葫芦籽。然而奇怪之处也在这里:它为何会知道那么多?它一开始就忏悔说,都怪自己不小心钻破山,原本妖精们再过一年就会灭亡了。但它怎么知道妖精们已被镇|压了9999年呢?山洞里未看到任何计时或倒计时装置。须知一头穿山甲的正常寿命只有8-12年(人工养护的最长寿命据说可达17年),因此它似不可能在妖精们被镇|压时就目睹过。显然,它也是成精的。看到这样一头动物开口说话,老爷爷好像也一点都不惊讶。当然,后面老鹰也会说话:“老大爷,赶快让彩莲驱散这风雨雷电!”(第11集)实际上,葫芦娃同样是植物成精,正如《西游记》里打妖精的孙悟空本身也是妖精一样,只不过相比起那些会说话的妖怪,他们处于正义一方。

这里不妨辨析下片中出现的动物形象:

正义或无辜的一方:兔子、小鹿、穿山甲、黄莺、松鼠、老鹰

邪恶的一方:蛇、蝎子、蝙蝠、蟾蜍、蜘蛛、黄蜂、蜈蚣、蜥蜴、天牛

在此可以看出,除了老鹰大概因为接近天神而被归为正义之外,其余正义方的多是食草或食虫的动物;而邪恶一方的动物形象则较为复杂,多杂食,但具有一个共同点,即外形较为丑陋而不讨人喜欢。

在此,内在的道德和外貌统一了起来,整个故事不存在一个外貌丑陋但心地善良的角色。不仅如此,这些动物的道德形象也是现代观念下的产物(这符合其发生在近代的背景),例如,野猪在秦汉以前的历史上曾以其勇武相当受推崇,但在片中它们显然堕落了;蝙蝠在传统时代曾被视为福气的象征,但这里也成了邪恶的帮凶。更有甚者,蛇、蝎子、蜈蚣、蟾蜍、蜘蛛这“五毒”在反派阵营中无一遗漏,但它们却也因受人敬畏;不过在近代,他们可能都会被与“反动会道门”联系在一起。

五毒:这里列出壁虎,但也有一说以蜘蛛替代之,《葫芦兄弟》中有蜘蛛而无壁虎,大概因为壁虎已被


这或许也可以解释另一个问题:蝎子精和蛇精究竟是什么关系?虽然蝎子精常称蛇精为“夫人”,但难以想像他们的后代会是什么样子。此外,其实自然界中母蝎的个头更大、攻击力和毒性更强,不过在这里,显然是将蝎子和蛇作为五毒之首列举了出来。

这又涉及到五毒和葫芦之间的恩怨。清人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载:“端阳日用彩纸剪成各样葫芦,倒粘于门阑上,以泄毒气。”端午节是毒节,所谓“端午节,天气热;五毒醒,不安宁”,而民间乃以葫芦作为倒泄毒气的容器,有“五毒袋”,寓意将五毒困于其中,使之不能祸乱人间。有些地方还有这样的民俗:在葫芦中剪出五毒形象,表示毒气已尽,称之为“倒灾葫芦”。

就此而言,《葫芦兄弟》的故事恐怕正是从端午民俗演化而来,只是故事最终更强调的不是尽泄毒气,而是坚决斗争、武力镇|压这一层意味,透露出那个年代浓厚的革|命英雄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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