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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洛的头发


来源:北京青年报

相比于充满镜像、玻璃、画外音的山下历险,塔洛在山上的生活被赋予了更具实感的表现手法。万玛才旦捕捉到塔洛买烟火、放烟火的动作,让观众看到远山黑暗背景中,烟火冲上天空,却没有将绽放的景象放在镜头之内。冰冷黑夜里,塔洛怀着被激发的爱欲,遥想虚幻之美,一种人文的玄妙精神如阿芙洛狄忒自泡沫与贝壳中冉冉升起。然而塔洛毕竟一无所有,他最终不能幸免于被烟火——自己所追索的美倒转过来惩罚。

原标题:塔洛的头发

◎张耀婷

今年的华语电影中有两段情事影像最具梦幻质感,都发生在理发店中。一段在《路边野餐》,一段在《塔洛》。前者靠依附于更大的结构,用语言牵出玄机,将各方人物的心绪收于一时一刻;《塔洛》在镜头设计上更稳重老道,十分自觉地以镜中映像与边缘构图,将一段爱恋的被幻想性质揭露得淋漓尽致。

《塔洛》是万玛才旦的第五部作品,万玛才旦是中国第一位藏族导演。少数民族电影作者的身份背景,注定了导演在创作之中无法回避的身份问题。新片主角扎了一根小辫子,花名也因此就叫做小辫子。关于他的理发故事,不仅是为了从洗发这样一个由陌生人操持的私密肢体行为中汲取暧昧的令人发麻的触感,更是下山历险向这个人物带来的对其自我认知的触碰与试探。

头发常常被视为人物刻画中涉及自我尺度的一部分。《罗马假日》里安公主将少女式长发改换成摩登短发,也在历险里长大成人;《V字仇杀队》将剃头作为“入伙”仪式的一部分;短片《卡尺》中,青年走出学校步入社会,头发的长度、形状也如成长中的多个节点一样,面对新一轮的规训。塔洛的头发,与其他故事一样,隐喻着人物与环境关系的不断转折。

万玛才旦不仅是一位电影导演,也是一位小说作者。拿下金马最佳改编剧本大奖的《塔洛》正是从他本人的同名短篇小说改写而来。身为电影创作者,万玛才旦的小说更具有讲故事的色彩,与更现代的场景描述和剪影刻画略有差异,已经搭起了电影的框架,而电影则以其自身特性为这个故事填充了更具幽默色彩和美学意义的视觉性段落——塔洛在派出所与照相馆里的遭际令人会心一笑,而KTV中模糊摇动的光线,可纳入今年华语电影里最值得铭记与赞美的光彩。

电影改写中有一点细节值得注意,是删去了关于塔洛前尘往事的重要描述。在小说中,这位“小辫子”留出这一条辫子缘起于他少时看过的不知名电影——同样是现代社会侵入或者说碰撞藏族世界的结果。

《塔洛》这部电影尽管包含了藏地日常生活的刻画,也关乎底层民众真实的情感抉择,却显然不全是为了现实主义。它如同寓言,贵在简洁。略去这一条线索,舍弃了对现代社会-藏族世界对立元在塔洛身上可能存在的双重因果,却也开放出层次更丰富的表述可能,将一个孤独的人、天真的人丢到当代世界的大水洼里,溅出层层水花。

诵经一般背诵《为人民服务》的塔洛,孤独生活在山中放羊的塔洛,本名被遗忘而以“小辫子”之名生活至今的塔洛,无论是价值观还是心灵状态都极为简单,而在办身份证的“历险”中不得不面对复杂得难以理解的环境,追寻身份,反而失去了身份。如同很多评论提出的,也如同从《静静的嘛呢石》以来,万玛才旦不刻意却也不曾停止描述的那样指涉着“藏人的迷茫状态”。这一连串的创作勾连着今日藏人社会的文化元素,从关于宗教的态度、对传统的坚持、在地的流行文化甚至到参与影片的制作人与表演者共同完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心灵编年史。

但《塔洛》不止于此,其价值有更普适、更现代性、更具世界意义的一层,暗浮在影片精致的黑白影像之中,这也是万玛才旦能够成为被世界瞩目的电影作者的原因,无论是更接近阿巴斯还是洪尚秀。在百老汇电影中心举行的《塔洛》北京首映发布会上,同时拥有电影批评家与影片制片人双重身份的张献民谈到,最近他才逐渐意识到这部电影是关于一个人探索自己的过程。确实,它既超越了常见的藏地想象与奇观,也不限于藏族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徘徊状态,而表征出更普适的命题,能够被所有重视自我的人同感同悲。

相比于充满镜像、玻璃、画外音的山下历险,塔洛在山上的生活被赋予了更具实感的表现手法。万玛才旦捕捉到塔洛买烟火、放烟火的动作,让观众看到远山黑暗背景中,烟火冲上天空,却没有将绽放的景象放在镜头之内。冰冷黑夜里,塔洛怀着被激发的爱欲,遥想虚幻之美,一种人文的玄妙精神如阿芙洛狄忒自泡沫与贝壳中冉冉升起。然而塔洛毕竟一无所有,他最终不能幸免于被烟火——自己所追索的美倒转过来惩罚。

法国人给影片颁奖时谈到塔洛是至善至美的人物,这种至善至美并非内化于个体,而是一无所有的、孤独的塔洛对美、自我与可能性的追索,这引导我们将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在现实中捕捉理想性的光点。这是电影的魅力为塔洛这一角色所提供的延展空间,超出了民族和地域的议题,让每个人立于不同的立场、不同的背景,都能够从自身的感性出发重新体验。

从不同的立场看来,这或许可以被认为是欧派色彩,指向万玛才旦本身徘徊在民族故事与普适审美的分裂属性;也同时可以理解成民族电影作者不以自身为噱头的一种成功。

今年藏地影像佳作频出,《塔洛》之外还有《河》、《冈仁波齐》、《皮绳上的魂》。万玛才旦的摄制团队中大多数是藏人,路演时的工作人员也大多都是藏人,《塔洛》的提前点映也首先是在导演的故乡举行的。如他所说,藏地电影才刚刚开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塔洛》的公映,确实让我们看到了银幕更为多元的可能。从更宽泛的角度看,《塔洛》制片人王学博拍摄西海固(《清水里的刀子》),毕赣描绘凯里的回忆与梦幻(《路边野餐》),杨超用一部电影勾勒长江(《长江图》),都在以地理之景观对立都市中国的主流景象来探寻美学的可能性。

这种光明畅想或许与观众并无太多相关,《塔洛》足够美、足够聪明、足够好看,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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