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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东西应该流传


来源:北京青年报

“石壁,客家祖地,革命老区,想当年,全村不足千人,却有百数十名男女英杰投身革命洪流”。在闽西的一个小村庄,立有一座丰碑,刻了90名烈士。

原标题:好东西应该流传

张仁普

为纪念长征胜利80周年,本报推出系列报道“征途”,“寻访”是其中第四组报道。

为了在历史长河中选择一种开阔的视野,我们选取了长征在空间上的五大节点,派出记者亲身抵达这些曾经标志着长征重大进程的地方,寻找长征的印记,访问红军的故事,抚今追昔,记者们挖掘到的,不但有生动可读的长征故事,更有不屈不挠的长征精神。

“石壁,客家祖地,革命老区,想当年,全村不足千人,却有百数十名男女英杰投身革命洪流”。在闽西的一个小村庄,立有一座丰碑,刻了90名烈士。

这个村庄便是如今位于福建三明市宁化县的石碧村。

根据当地人的讲述,村子的名字曾几经更改,现在官方说法是“石壁镇石碧村”。该村党支部书记说,与现在625户人家相比,新中国成立前的石碧村仅两三百户人家,但当时却是“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有红军”。

今年8月下旬,北京青年报记者特意赶赴三明市宁化县的石碧村,去探寻“三明市革命烈士第一村”的故事。

纪念

90个英名与20名烈士

从石碧村村委会到烈士丰碑,只需几分钟的车程,过了一座小桥后丰碑便映入眼帘,它褐红色的主色调与其背后一大片的绿色形成鲜明对比。

丰碑面积不大,由5块石碑组成,最大的石碑高约2米,刻着“烈士忠魂千古”的字样。两侧刻有“二战时期革命烈士英名”和“纪念碑墓志”。

这座建于2001年10月的丰碑,5个台阶因为常年雨水的冲刷有些已掉了颜色,丰碑前用来供奉的香炉长满了草,隐约能看到其中插着几根香。

“每年都会有学校组织学生过来”,石碧村党支部书记张河斌说。

碑中所刻的90名烈士,除3人标有身份外,其余人只刻了名字,有些烈士只有乳名或小名。为什么不刻大名?当地人猜测,或许是因为参加革命时已没了家属,或许是因为革命年代太过动荡信息收集不畅。

在整个宁化县,纪念烈士的形式,不止在石碧村这一处。

宁化县党史室保存了一份《福建省宁化县革命烈士英名录》,这份由当地政府所编的英名录,着手编写时距离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已将近五十多年,共记载了全县的革命烈士3301人,其中牺牲于土地革命战争时期的烈士有3250人、抗日战争时期8人、解放战争时期7人、建国后牺牲的烈士36人。

根据这份烈士英名录,北青报记者了解到了石碧村那90名烈士更多的细节。

刻在丰碑上的90名烈士,有当时宁化县苏维埃政府主席张恩崇、红五军团十三师指导员张恩柱,福建军区独立七师师长张瑞标,但更多人的身份,只是一名战士。

张启远和张恩万,生于1918年,入伍时年仅15岁,是这90人中最年轻的战士。

他们两人入伍的时间,均在1933年。

1933年7月上中旬,红三军团作为东方军的主力部队,挥师挺近宁化,积极开展宣传工作,公开揭露国民党罪行,唤醒民众紧跟共产党和红军闹革命,最终推翻国民党反动统治,建立苏维埃新中国。张启远就是红三军团二十二师九团三营的一名战士,在入伍当年随军到江西省后便没了音讯。

红军长征后,宁化人民又坚持了三年游击战争,在战略上配合红军主力的行动,而张恩万,就是宁化游击队的一名战士,他入伍两年后的1935年,在与敌作战时牺牲。

这90人中最年长的两位,则是1885年出生的张恩伕和张恩朱,张恩伕入伍时46岁,是红五军团后勤部队战士,入伍当年5月便在江西会昌县与敌作战后失踪;而张恩朱则在48岁时入伍,担任红三军团二十二师九团三营炊事员,同样在入伍当年,便在随军开往江西会昌县后没了音讯。

根据《烈士英名录》,这90人中,最终在1981年7月被官方追认为“烈士”的仅20人。张河斌说,“官方追认的烈士有政策,给补贴,没有补贴的话,相当于官方不认可”。

中共宁化县委党史研究室的龚翠英告知记者,这样未被民政部追认为“烈士”的不在少数,“当时如果要追为烈士,至少要两个团以上的证明才可以”。

但现实情况是,当时13万人口的宁化县,参加革命的共13777名,最终踏上长征路的约3000人,但经湘江战役一役后,宁化战士几乎全军覆没,到达陕北的仅58人,很难拿到相关的证明材料。

“当时,很多战士家属曾要求把家人追为烈士,但因为材料不全,根本没办法,很多人成了无名英雄”,龚翠英说,宁化共牺牲了6600多人,但仅有3301人记录在册。

这样的说法在张河斌那里也得到了证实,“湘江战役一役后,很多事情根本无从考证,很遗憾,很遗憾啊”。

为什么“家家户户有红军”?

“保卫苏区有责任,禾口淮土比参军。禾口扩红一千个,淮土一千多两人”,在宁化县革命纪念馆,馆长陈端用客家话轻轻哼唱着当年的扩红歌谣《禾口、淮土比扩红》。

“禾口”就是现在的石壁镇。

1929年3月至1934年10月,苏区积极响应中央关于“猛烈扩大红军”的号召,中央和省委曾派胡耀邦、陈丕显、毛泽覃、伍洪祥等人先后到宁化苏区指导开展“扩红支前突击运动”,先后动员组织1万多名优秀青年参加红军,宁化县是中央苏区福建省扩红重点县。在现在的宁化县革命纪念馆中,还悬挂着当年有关扩红的宣传方式。除了扩红歌谣,还有诸如《勇敢的贫苦工农热烈加入红军》、《敌人在红军面前发抖》、《送郎上前线》等宣传画。

红军宣传的方式还有很多,比如,1930年1月12日古田会议后,朱德军长率红四军一、三、四纵队进入宁化。那一天,在宁化县国民政府大门口召开了“千人群众大会”,朱德亲自上台演讲,号召劳苦大众起来“打土豪,分田地”,还亲自接见了张志农、黄鸿湘、范祥云等宁化进步青年们。

“红军宣传力度好”的说法,张河斌也很认同,但除了“宣传”,他认为石碧村之所以有那么多人当兵,还有其他原因。

这位1976年出生的男人,从父辈那里听到过很多石碧村在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关于“吃”的故事。他说,那时候石碧村地少人多,少有人吃饱饭,甚至流传有“有一餐猪肉饱,拉我去砍头都愿意”的说法。

“最早参加红军的人,有些是因为思想觉悟水平高,但也有一些,就是为了省一口粮食”,陈端告诉记者,当时参加红军后也有人因为不放心家中当了逃兵,除了苏区开展“劝逃兵回部队”的活动外,这些逃兵也会自己回去,“(因为)苏区政府会派人到红军家中做农活,看到家中情况(很好),这些逃兵回去闹革命的决心就更强了”。

这些扩红宣传的成果最终用数字定格,宁化全县共13777名参加革命,再然后,这些人有人牺牲,也有人参加了长征。

1933年9月下旬,蒋介石调集50万大军分六路“围剿”中央革命根据地,宁化苏区成为中央苏区东南战线的战略要地,也成为中央主力红军的主要驻守地之一,第五次反“围剿”战役的广昌、建宁等战斗失败后,红一、三、七、九军团于1934年6月,从东北一线向南退守宁化、石城等地。长征前夕,驻守宁化中央主力红军部队约1.4万人,占总兵力的16%。

陈端在革命纪念馆告诉记者,1934年10月6日至8日,驻守宁化的中央主力红军开始举世闻名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在湘江战役中,宁化参加长征的3000多红军,大部分血染湘江。

关于“湘江战役”,陈端已经跟前来参观革命纪念馆的客人讲过很多次。

长征后,中央主力红军连续突破三道封锁线,在1934年11月下旬,到达敌人40万重兵设置的第四道严密封锁线湘桂边的湘江东岸,在关系党和红军生死存亡的湘江战役中,有大量宁化籍将士的红三军团第四师和红五军团第三十四师,分别负责前卫突破和后卫狙击任务。在宁化县革命纪念馆那面写有“宁化将士血染湘江”的红色墙壁上,记载了那场战役的结果,“红三军团第四师牺牲近半,红五军团第三十四师除幸存一名团长和极少数失散流落民间外,全部壮烈牺牲”。在《湘江战役烈士英名录》上,记录了当时壮烈牺牲的烈士名单。在纪念馆墙上摊开的那一页上,这些士兵年龄跨度从17岁到40岁,职务从战士到排长、连长,但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点,籍贯一栏,都是“福建宁化”。

北青报记者了解到,红三十四师是那次湘江战役中,唯一成建制基本牺牲的红军主力部队。

党史办的龚翠英告诉记者,最终到达陕北的58名宁化籍子弟兵中,在之后又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等,到1955年受衔时,宁化只有3位少将——张新华少将、张雍耿少将和孔俊彪少将,“如果没有湘江战役,如果不是红三十四师作为总后卫,没有全军覆没的话,也许将军县不只是在湖北那些地方。”

在革命战争时期,宁化被载入历史的,除了男人,也有客家女人。

“我们宁化很多都是客家妇女,是小脚女人,一般不出去做农活”,龚翠英告诉记者,但在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因为多数男人上了前线,这些小脚女人便把裹脚布拆掉,自己学习下田耕地、插秧,“甚至有很多支前的东西,都是她们挑过去的”。

除了挑起半边天,这些妇女也为“扩红”做出了贡献。《送郎去当兵》、《割掉髻子当红军》这些当年脍炙人口的歌曲,如今都还展览在宁化县革命纪念馆的墙壁上。

后一首歌曲,便曾被张伍秀演唱过。

1931年9月,红十二军到了宁化西南区,开始领导妇女斗争。1932年5月,禾口乡妇女张伍秀当选为宁化县苏维埃首届代表,当她在会上听了福建省苏维埃主席张鼎丞的工作报告后,便立刻剪掉髻鬟,将银器献给了财政部,放开小脚,把裹脚布烧掉,并演唱了《割掉髻子当红军》。

在《宁化县志》中,有这样一段记载:1931年,宁化县委设立妇女部,1932年初,城关4个区成立妇女连,统一由妇女部和城郊局领导,随后编入红军独立第七师,隶属福建军区,而石碧村所在的禾口区苏维埃妇女连,共有103人,成立于1933年12月。

就在禾口区苏维埃妇女连成立的当年,中共中央发出了“扩大一百万铁的红军”的号召,宁化县委党史室编写的《长征从这里出发》中写道,“宁化共1.37万人参军参战,出现了父送子、妻送郎、兄弟相争当红军、夫妻并肩上战场的情况。”

龚翠英告诉记者,长征出发后,在国民党反攻倒算的阴影下,不少妇女坚强不屈。在她的电脑中,就记载了一位名为罗家秀的妇女。罗家秀曾在宁化县城东门桥头面对刽子手一剪刀一剪刀的残害,奋力高呼“红军一定会回来!革命一定会胜利!”

“记不清了,真的记不清了”

“他当时只有21岁,带了二十几个人便出去了,至于去了什么地方,我们也搞不清楚,只是好像知道,他牺牲在江西瑞金县的围城作战中”。在石碧村,记者找到了张仁普,在回忆叔父张恩柱的事迹时,他说了上面这段话。

“哪一年牺牲的?”张仁普眯着眼睛想了一会,说道,“记不清了,真的记不清了”。

张仁普说,关于叔父张恩柱在战争年代的更多细节,没有人曾跟他讲过,他根本“不晓得”,“那时候我还年轻,也不懂事”。如今已78岁的张仁普,也曾在1960年当过3年多的兵,记者采访中,他说的最多的字眼,便是“好像是”、“应该是”、“不晓得”。在张仁普看来,关于石碧村人参加长征的故事,以前应该有很多,“但时间长了,没有人把这些都写下来、流传下来,(要不然)肯定故事很多”。他感叹说,“好的东西是应该流传下来。”

对父辈记忆的逐渐模糊,在同一个村子的张河银身上也体现了出来。

记者推开张河银家的大门,迎面便是三张图:一张习近平画像,两张福建省政府过年时赠送给他的写有“光荣之家”的日历。“我父亲之前是个农民,共产党红军从我们这里经过时,他就参了军”,张河银用笔在纸上颤颤巍巍地写下父亲的名字——张清松。根据他的讲述,父亲张清松牺牲于1933年,而他,则在次年2月出生。“我的母亲只知道他是参加了红军,知道他是哪一年牺牲的,其他的就不知道了”,83岁的张河银,对父亲的细节知道的并不多,“那时候很穷,关于父亲的任何东西,一个都没有留下来”。

《烈士英名录》中对张清松的记载是,参军时28岁,是红三军团战士,1933年5月时,在本县衡锁被敌杀害。

值得一提的是,石碧村90名烈士中共有8个党员,张清松是其中之一,而他的儿子张河银,也是一名“老党员”,他于1966年入党,习惯把每届总书记的画像挂在墙上,每月2毛钱的党费会按时交。

“我还是优秀党员哩”,他放下手头的烟,为记者掏出了珍藏的荣誉证书,保存完好的荣誉证书颁发于2011年,那年7月1日,他被授予“优秀共产党员”。

这个“革命烈士第一村”究竟在时间的长河中遗失了多少长征故事,没有人给出答案。当地县宣传部门的一名负责人说,之前有媒体想去采访,但找了一天,都找不到合适的讲述人。

这样的“失落”不仅在石碧村一处。当北青报记者刚到宁化县时,当地县政府的一名工作人员就告诉记者,8月2日早上4时许,记录在册的宁化县最后一位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谢和根,在深圳逝世,享年100岁。

目前,石壁镇政府正打算建造一个“长征文化主题公园”,宁化县也迎来了一批批媒体记者前往探寻革命年代的各种故事,更有各种各样的纪念活动。

但回到当时的战争年代,却很少有人敢公开宣称自己参加过红军。龚翠英说,1934年红军长征从宁化出发后,这里又再一次沦为了国统区。

根据官方数据,“红军长征后,国民党对宁化革命群众进行了反攻倒算。烧光100多个自然村,被烧毁房屋近1.6万间,土地荒芜3.5万亩,灭户5506户(占总户数的六分之一),被敌人抓走2342人,被抢妇女500多人,下落不明3318人,全县总人口下降为3万多人”。

“国民党卷土重来,你家里如果有参加革命的人,全家可能都会遭殃。那些牺牲在外的人,很少在当时被写进族谱,有不少人甚至还要隐瞒参加红军的事实”。张仁普对北青报记者表示,“当时还没最终定局,国共局面不明朗,很多人不敢说自己的身份,也不敢讲当红军的故事,生怕受牵连”。

“很遗憾,在那个动荡年代,当时宁化很多资料都没来得及收集。如果能早十多年,很多见证者都还健在,我们也许能抢救到很多这方面的资料,但现在很多亲历者见证者已一一去世,就算当时刚刚出生的人,现在也都已经八十多岁了”,党史室的龚副主任面对资料的缺乏,也用了“遗憾”二字。

但种种细节,却能体现出这个村庄的不同。

在石碧村,每年年底都会向烈士家属发放福建省政府的慰问壁画,虽然只是看似简单的一张纸,但村党支部书记张河斌却格外重视,“我们会在开会时特意交代,一定要把慰问壁画发放到他们本人手中”。

在石碧村村委会的大门两侧,有几张红色的纸,上面用毛笔写着,“传承强军势如虹,参军报国更光荣”、“心系国防应征来,情注军营当兵去”。这样的纸张,也张贴在宁化县城的墙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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