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专家谈杨永信网戒中心：不是教育，是“驯兽”

电击治疗网瘾再次成为网络热点。（图片来源于网络）

时隔七年，临沂市第四人民医院网络成瘾戒治中心再次被卷入舆论风暴之中。多位曾在该中心接受“治疗”的前盟友，对媒体回忆“治疗”经历时都表示，此中心仍在采用电击疗法。

2009年，卫生部一纸禁令叫停了“电休克疗法”，该中心的仪器换成了“低频电子脉冲治疗仪”，但据前盟友们描述，电击仍然造成难以忍受的痛苦。

北京回龙观医院精神科副主任医师凌笋昂称：“电休克疗法是精神科比较常用的和久远的一种物理治疗手段，经过医学技术发展，第二代已经是副作用更小的无抽搐型电休克疗法。精神科对电休克疗法有严格的适应症范围规定，主要用于精神科药物治疗无效的、难治性的精神分裂症，具有顽固幻觉妄想、严重冲动行为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兴奋躁动难以控制的双相情感障碍者以及具有严重自杀观念的抑郁症患者等。一般不会用于神经症患者、人格障碍者。”

“临沂网戒中心的’低频脉冲治疗’实际上是把行为治疗与物理手段结合在一起的厌恶行为疗法。就这种行为治疗而言，因为涉及到心理厌恶情绪，需要受治疗者志愿接受，也就是知情同意，不能违背接受者的意愿，否则就是涉及到伦理和人权的问题。”

根据官方介绍，临沂四院是一家三级甲等公立医院，网戒中心是其下属的一个普通科室，医护人员的编制都在医院内。杨永信是该院副院长，兼任网戒中心主任。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杨永信表示医院收费都是按照临沂市物价局规定收取。

北京大学医学伦理与法律研究中心主任王岳表示，医院的医疗行为必须符合卫生部和行业颁布的常规诊疗规范，杨永信网戒中心打着医院的旗号，让家属误认为孩子有病，虚构事实使得患者和家属陷入错误理解，并需付巨额医疗费用，从法律上来说可能涉嫌欺诈。

而对于网戒中心的“网瘾戒治模式”，王岳认为，这种所谓疗法并不是遵循行业内共识的规则，不是教育，而是洗脑。“教育和洗脑最大的区别就是是否可以反对你的观点。他那种叫“洗脑”，你只要和他的价值观观点不一致了，立刻暴力摁倒。”

“这不是教育是洗脑”

凤凰资讯：从现有媒体的描述中可以看出，这些家长似乎都认为自己的孩子真的是“有病”，所谓“偏离正常”的，所以他们要送孩子去“纠偏”。

王岳：精神类疾病和其他疾病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掺杂了很多价值观判断，它不完全是一个科学判断。在人类历史上没有反高血压运动，没有反糖尿病运动，但是有一轮一轮反精神障碍的运动，比如反对对同性恋的歧视。精神类疾病最大的问题是，医生针对一个行为去判断它是有序的还是紊乱的，这就是一个价值观判断问题。你很难用一个标准去界定这就叫disorder（失序的），上网六个小时，八个小时就肯定是网瘾吗？乔布斯算不算网瘾？比尔盖茨算不算网瘾？马云算不算网瘾？

应该是看当事人自己是否痛苦，如果当事人感觉痛苦了，希望得到帮助，医生应该给他帮助；但如果当事人不痛苦，觉得很愉悦，从法理上来说，你没有权利去干预，他有选择的自由。有一些孩子可能辍学了，去蹦迪打球养狗，我们就把这些孩子都送到劳教所去？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嘛。

凤凰资讯：在精神科疾病治疗中，电击疗法是一种可以使用的疗法？

王岳：正规的精神病院现在仍在使用，但有前提，这种治疗方法不应该作为一种首选的治疗方法，而是在药物治疗无效的情况下使用。

凤凰资讯：2009年之后，这家网戒中心就把电休克的仪器换成了家庭可用的“低频电子理疗仪”，有记者测试过，说不痛。但有前盟友提出异议，认为当时记者手上接的导线太少，他们最少都是四根线。

王岳：这种行为矫正绝对不会舒服。有一点医学常识的人都懂，这叫条件反射，简称“驯兽”。动物园驯老虎不都这么做吗？拿鞭子一抡，张开嘴，张的不够大，再抡一下，下回它一看鞭子，还没抡嘴就张开了，孩子今后都练成这样了，难道不可笑吗？

医学应该是遵循行业内共识的规则，而不是搞创新。这些年卫生部叫停的“迷走神经分离固定术”，“断骨肢体延长术”，“外科手术戒毒”，这都是在用一种行业根本不认可的方式在人身上做伤害性行为，这都不配叫“实验”，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科研的目的，就是为了挣钱。医学还是应该以成熟的医疗技术为主。

凤凰资讯：据很多当事人描述，在中心里，杨永信是一种不容被质疑的权威存在，这种医患关系正常吗？

王岳：这像个洗脑机构，他就像传销的头一样，很多东西在没有挑战的情况下不断的重复，就会被人坚信不疑，最后就是不仅孩子被洗脑了，家长也都被洗脑了。

我觉得现在中国父母急需补上的是如何教育孩子这门课。中国父母认为责任可以用钱来代替。比如我给你买学区房了，能不能考上就是你的事了，当爹该做的我都做了，你不争气可别怨我，这就不对了。孩子最好的老师就是父母，你做到什么程度，孩子就做到什么程度，你跟你爹妈说话声音都那么大，你就别怪你的孩子跟你拍桌子瞪眼。所有这些孩子的父母无一例外有两大特征，第一，父权思想非常强，他不懂和孩子交朋友。第二，文化水平偏低。没有坏孩子，只有坏的教育方法，教育的本质不是给孩子们灌满一桶水，而是点燃一把柴。

凤凰资讯：虽然2009年和现在舆论呼声很大，但这家网戒中心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王岳：这也反应另外一方面问题，社会工作者在哪里？一部分孩子和家长在需要帮助的时候，社会应该有相应的支持。国外每个社区都是有一定受过训练的社工，类似于以前的知心大姐一样，但是他要经过一定的训练，他会去帮助这些家庭。现在是父母解决不了问题，只能去乱投医，又有人提供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所以就一拍即合，自然十年来生意兴隆。但实际上政府应该去干涉，卫生行政部门更是责无旁贷。

“网戒中心可能涉嫌欺诈”

凤凰资讯：临沂四院是三级甲等公立医院，杨永信是副院长，他们的行医资格应该是符合规定的。

王岳：这恰巧是问题所在。如果是医院的医疗行为，则必须符合卫生部和行业颁布的常规诊疗规范，请问他这些治疗方法在哪个诊疗规范上有？如果他在写字楼开个公司来做这件事，可能问题还不严重，但他们恰恰是打着医院的旗号，让家属误认为孩子有病，所以需要治疗，而采取的治疗方法并不是行业内公认的形成共识的标准技术规范。换句话说，他是虚构事实使得患者和家属陷入错误理解，认为孩子得了一种病，这种病是需要治疗的，而且还有巨额医疗费用。我个人认为，从法律上来说他是涉嫌欺诈了。

凤凰资讯：临沂市卫计委称他们的收费是符合物价局规定的。

王岳：公立医院所有医疗行为必须由物价部门进行价格核准，但网戒中心的这种医疗行为不可能在物价局的诊疗服务项目里。

卫生部曾经专门组织专家讨论过“网瘾”到底是不是病，因为这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更多的人还是倾向于认为它是一种可能的行为或精神障碍，可能通过电击以外的方式更合适一些，比如心理辅导，不用使用什么药物。

我觉得最可怕的就是中心里的洗脑，这不叫教育。教育和洗脑最大的区别就是是否可以反对你的观点。大学教育还提倡学生在课堂上辩论，阐述不同的观点。他那种叫“洗脑”，你只要和他的价值观观点不一致了，立刻暴力摁倒。这比监狱还监狱，监狱还允许犯人有不同观点。

凤凰资讯：根据现在媒体的采访，被送到网戒中心的人大多是被绑过去的，或者是骗过去，这是违法的吗？

王岳：这是违法的。年满十八周岁，或十六岁以上以自己劳动可以维持生活的公民，从法律上来说就是完全行为能力人，他只要不做出危害社会的事情，就有权利去做他认为正确的事情，别人不应该干预。

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更需要治疗的根本不是孩子，而是他们的父母。为什么孩子会上网成瘾？为什么别人家孩子不上网成瘾？最主要的原因是父母有问题。在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之前，孩子最早接触的是家庭教育，如果父母平时都不看书，整天搓麻将，却让孩子看书不许玩游戏，我觉得父母是不是该反省一下？我们这种不把孩子当成人，而当成一个附属品的思想太根深蒂固。

凤凰资讯：政府行政部门和社会组织可以做什么？

王岳：我觉得行政机关是可以处罚的，因为他以医疗机构名义对外提供医疗服务，但并不符合现有医疗服务的诊疗规范，而且是完全违反《职业医师法》所规定的患者自主决定权。《职业医师法》和《医疗机构管理条例》都明确规定，患者有自主决定是否接受治疗的权利，别人没有权利干涉。《精神卫生法》中有规定，必须是重型精神障碍，有伤害他人或伤害自己的行为或威胁，这些才可以强制治疗，上网成瘾、早恋等等根本不包括在重型精神障碍范围内，所以根本不能适用于《精神卫生法》的强制治疗。这些孩子是可以起诉这个医院的。

但问题是很多孩子可能是没有经济实力的，应该有一些社会公益诉讼组织来帮助他们。我觉得政府可以担当，今后可以效仿国外，一些社团组织也都可以担当，比如消费者协会。这个中心的治疗是收费的，法律规定这就是一种消费服务，如果网戒中心有虚构事实，使对方陷入错误理解，那么消费者协会就可以替代所有的受害人，形成一个集团进行公益诉讼，维护他们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