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
2008年07月07日 17:34 】 【打印

05黑白影像

由于习惯待在我们半昏暗的荒凉博物馆房屋里,我喜欢留在室内。底下的街道、远处的马路、城里的贫困地区,似乎跟黑白警匪片里的同样险恶。这个昏暗世界的吸引力让我一向喜欢伊斯坦布尔的冬季甚于夏季。我喜欢由秋入冬的傍晚时分,光秃秃的树在北风中颤抖,身穿黑大衣和夹克的人们穿过天色渐暗的街道赶回家去。我喜欢那排山倒海的忧伤,当我看着旧公寓楼房的墙壁以及斑驳失修的木宅废墟黑暗的外表--我只在伊斯坦布尔见过这种质地,这种阴影--当我看着黑白人群匆匆走在渐暗的冬日街道时,我内心深处便有一种甘苦与共之感,仿佛夜将我们的生活、我们的街道、属于我们的每一件东西罩在一大片黑暗中,仿佛我们一旦平平安安回到家,待在卧室里,躺在床上,便能回去做我们失落的繁华梦,我们的昔日传奇梦。同样的,当我看着暮色如诗般在苍白的街灯中降临,吞没城里的贫困地区时,知道至少在晚上,西方的眼光窥视不到我们,外地人看不见我们城里可耻的贫困,是令人宽慰的事。

古勒(Ara Güler)有幅摄影作品,捕捉了我童年时代的僻静街巷,街巷中的水泥公寓和木造屋并排而立,街灯空茫,明暗对照的黄昏--对我来说它代表这个城市--已然降临。(如今水泥公寓虽已挤走老旧的木造房屋,气氛却不变。)这幅摄影吸引我之处不只在于使我忆起童年时代的卵石子路,也不在于卵石路面、窗子的铁护栏或摇摇欲坠的空木屋,而是因为它暗示着,随着夜的降临,这两个走在回家路上、身后拖着细长影子的人,其实是在将夜幕披盖在城市上。

08母亲、父亲和各种消失的事物

父亲常去遥远的地方。我们会一连几个月都见不到他。奇怪的是,我们在他已离开好一阵子之后才会发现他不在家。到那时,我们早已习惯他的不在--颇像是迟来地发觉一部难得骑的单车遗失或遭窃,或者有阵子没来学校的某个同学不再回来上学。没人解释过父亲没跟我们在一起的原因,也没人跟我们说他预计何时回来。我们没想去探问消息:我们住在一栋拥挤的公寓大楼里,叔伯姑嫂、祖母、厨子、女仆包围着我们,因此很容易忽略他的不在,且不加过问,也几乎很容易忘记他不在这里。有时从我们的女仆哈呢姆过分热情的拥抱、祖母的厨子贝吉尔对我们说的话作过多的解读,还有伯父艾登周日早晨开着他的"1952道奇"沿博斯普鲁斯兜圈时过分的虚张声势,会感受到并未被我们完全遗忘的悲哀境况。有时从我母亲一大早跟我的姨妈们、她的朋友们和外婆的电话长谈中,我便知道哪儿不对劲。母亲穿着她那件印有朵朵红色康乃馨的乳黄色长袍,双腿交叉而坐,长袍的折层披泻在地板上,使我迷惑。我看得见她的睡衣和她美丽的肌肤,也看得见她美丽的颈子,想爬到她腿上,依偎在她身边,靠近她头发、颈子和胸脯之间的美丽三角地带。我母亲多年后亲口告诉我,在餐桌上跟我父亲大吵一架过后,笼罩在我们家的灾难气氛确实很令我甘之如饴。

等待母亲留意到我的时候,我坐在她的梳妆台前摆弄她的香水瓶、口红、指甲油、古龙水、玫瑰香水和杏仁油。我会翻遍抽屉,玩着各式各样的镊子、剪刀、指甲锉刀、眉笔、刷子、梳子以及其他各种尖头用具。我注视着塞在桌上玻璃板底下的我和哥哥的婴儿照。一张照片中的我坐在高脚椅上,穿着同一件长袍的她正喂我吃一口"妈妈",我们两人露出的笑容是广告中才看得见的那种微笑,我边看着照片边想,可惜现在谁都听不见我快乐的叫嚷。

百无聊赖的时候,我会玩一种跟我后来在小说中玩的十分类似的游戏来给自己找乐子。我会把瓶瓶罐罐和各类刷子推到梳妆台中央,还有我从未见母亲打开过的上锁花饰银匣,接着我把头向前倾,以便看见自己的头出现在三联镜的中央镜板上,我把镜子的两翼往里或往外推,直到两边的镜子映照彼此,于是我看见几千个奥尔罕在深邃、冰冷、玻璃色的无垠当中闪闪发光。当我看着镜中最近的倒影时,我陌生的后脑勺使我震惊,首先是我的耳朵--它们的尖端在后方变圆,一耳比另一耳突出,就跟我父亲一样。更有趣的是脖子后面,让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是伴随着我的一个陌生人--这个想法现在依然叫人不寒而栗。困在三面镜之间的千百个奥尔罕,随着每回我稍加更动镜板的位置而有所改变;虽然每个新的后继者都与众不同,但看见链条的每一环都依样画葫芦地仿效我的姿势,我感到骄傲。我试验各种姿势,直到肯定他们是我的完美奴隶。有时我在镜中的绿色无垠中寻找最远的奥尔罕,有时我忠实的模仿者当中有些手或头的动作似乎不跟我同时,而是慢半拍。最可怕的时刻是在我扮鬼脸--鼓脸颊、扬眉毛、吐舌头、从千百个奥尔罕挑出角落的八个时,然后(没留意到我已移动自己的手)看见我以为的另一群很小很远的叛徒径自比划了起来。

沉醉在我自己的倒影中,渐渐成为"消失游戏",或许我玩这游戏是在为自己最害怕的事做准备:虽不清楚母亲在电话里讲些什么,也不知道父亲人在何处或何时回来,我却很肯定总有一天母亲也会永远消失。

10"呼愁"

"呼愁"一词,土耳其语的"忧伤",有个阿拉伯根源:它出现在《古兰经》时(两次写作"huzn",三次作"hazen"),词义与当代土耳其词汇并无不同。先知穆罕默德指他妻子哈蒂洁和伯父塔里涌两人过世的那年为"Senetül hüzn",即"忧伤之年",证明这词是用来表达心灵深处的失落感。但如果说"呼愁"起先的词义是指失落及伴随而来的心痛与悲伤,我自己所读的书却指出,伊斯兰历史在接下来几百年间有一小条哲学断层线逐渐形成。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看见两个迥然不同的"呼愁"出现,各自唤起某种独特的哲学传统。

……

我的起始点是一个小孩透过布满水汽的窗户看外面所感受的情绪。现在我们逐渐明白,"呼愁"不是某个孤独之人的忧伤,而是数百万人共有的阴暗情绪。我想说明的是伊斯坦布尔整座城市的"呼愁"。

……

但此刻我想描述的不是伊斯坦布尔的忧伤,而是那映照出我们自身的"呼愁",我们自豪地承担并作为一个社群所共有的"呼愁"。感受这种"呼愁"等于观看一幕幕景象,唤起回忆,城市本身在回忆中成为"呼愁"的写照、"呼愁"的本质。我所说的是太阳早早下山的傍晚,走在后街街灯下提着塑料袋回家的父亲们。隆冬停泊在废弃渡口的博斯普鲁斯老渡船,船上的船员擦洗甲板,一只手提水桶,一只眼看着远处的黑白电视;在一次次财务危机中踉跄而行、整天惶恐地等顾客上门的老书商;抱怨经济危机过后男人理发次数减少的理发师;在鹅卵石路上的车子之间玩球的孩子们;手里提着塑料购物袋站在偏远车站等着永远不来的汽车时不与任何人交谈的蒙面妇女;博斯普鲁斯老别墅的空船库;挤满失业者的茶馆;夏夜在城里最大的广场耐心地走来走去找寻最后一名醉醺醺主顾的皮条客;冬夜赶搭渡轮的人群;还是帕夏官邸时木板便已嘎嘎作响、如今成为市政总部响得更厉害的木造建筑;从窗帘间向外窥看等着丈夫半夜归来的妇女;在清真寺中庭贩卖宗教读物、念珠和朝圣油的老人;数以万计的一模一样的公寓大门,其外观因脏污、锈斑、烟灰、尘土而变色;雾中传来的船笛声;拜占庭帝国崩溃以来的城墙废墟;傍晚空无一人的市场……

22通过博斯普鲁斯的船只

小时候我数着这些船,不注意它们在我内心引发的不安、骚动与惊慌。数船让我觉得在整顿自己的生活。当我逃离自己、学校、生活而漫游街头,极端愤怒或悲伤时,便完全不再数船。那时我便深切地渴望灾难,大火,另一个生命,另一个奥尔罕。

或许解释一下我如何养成数船的习惯,会更明白易懂。当时(1960年代),母亲、父亲、哥哥和我住在祖父盖的楼房里,一栋面向博斯普鲁斯的小公寓,位于奇哈格。我正在读小学最后一年,因此是十一岁。大约每月一次,我把闹钟(钟面有铃的图像)定在天亮前的几个小时,在后半夜起床。炉火在睡觉前熄掉,我没办法自己点燃,因此为了让自己在冬夜里保持暖和,便到很少使用的佣人房的床上,取出我的土耳其文课本,开始朗诵必须在上学前背好的诗。

哦,国旗,光荣的国旗,

在空中飘扬!

必须背诵祈祷文或诗词的人都知道,你若想把文字烙印在记忆里,最好不要过分注意浮现在眼前的东西。一旦文字印入脑中,你的脑子便能自由地寻找可帮助记忆的图像。你的眼睛可完全摆脱你的思考,让眼睛本身享受观看世界的乐趣。严寒的冬天早晨,我盖着被子打着哆嗦背诗,凝视着窗外的博斯普鲁斯如梦似幻地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光。

透过我们底下的四层楼和五层楼公寓之间的缺口、后来十年内即将烧毁的破木房的屋顶和烟囱上方以及奇哈格清真寺的尖塔之间,我看得见博斯普鲁斯。这时候渡船停驶,大海一片黑暗,任何探照灯或灯光也穿不透。在亚洲彼岸,我看得见海达巴沙的老旧起重机和悄然通过的货轮灯光。有时借助微弱的月光或单艘汽艇的灯光,我看得见巨大、生锈、覆满贻贝的驳船,划船的孤独渔夫,克兹塔幽魂般的白色轮廓。但大多时候,海洋淹没在黑暗中。早在日出前,即使亚洲岸的公寓楼房和种满柏树的墓园开始微露曙光,博斯普鲁斯却仍黑沉沉的--它似乎将永远如此。

我继续在黑暗中背诗,脑袋忙于背诵和古怪的记忆游戏,同时眼睛凝视着缓缓穿过博斯普鲁斯海流的东西--某艘奇形怪状的船只,某艘一大早出发的渔船。虽然我对这东西不在意,而我的眼睛也没消除平日的习惯,却仍要对通过眼前的这东西检视一阵子,惟有在确定它是什么东西的时候才予以认定:是的,那是货轮,我对自己说,是的,这是一艘渔船,惟一的一盏灯没点亮;是的,这是一艘摩托艇,载着当天第一批乘客从亚洲到欧洲;那是一艘老旧的巡防舰,来自苏维埃某个偏远港口……

匿名发表 隐藏IP地址

   编辑: 严彬
更多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