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点:9天生命留下的光明
2010年02月24日 13:55中国青年报 】 【打印共有评论0

放弃

这个只有9天的生命,并没有给家人留下太多的东西。

连照片也只有小小的一张,是高雄飞用手机拍下来的。上面的小振和有着毛茸茸的头发,不胖却依然肉嘟嘟的脸蛋,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眯起来,看着镜头笑着。

拍完这张照片,这个刚刚出生5天的孩子,就被送进了医院的手术室。

1月13日,当高雄飞把儿子送到湖南省儿童医院的时候,他觉得安心了很多。10年前,大儿子振强就在这里接受了手术。他反复安慰妻子:“不就是个手术嘛,做完孩子就没事了。”

连医生最初的判断也是乐观的。但小振和手术开始20分钟后,一名护士走出来,对高雄飞说,医生让他进去商量一下,因为“孩子现在有一点麻烦”。

在手术室里,医生告诉他,小振和的病不是肠梗阻,而是“多发性肠闭锁”。那一段小小的肠子,并不像开始预想的那样只有一小段被堵住了,而是像竹节一样,每隔一小段,就有一截被堵了起来。

这位医生告诉他,唯一的治疗方法,就是通过手术,把所有被堵起来的肠子都剪掉,把剩余的部分缝合起来,但这样的手术风险很大,即使手术成功了,孩子的肠子也只有正常人长度的1/3,反而会引发一系列的并发症,这样孩子只会“更加痛苦”。

“你希望继续手术,还是准备放弃?”在手术室晃眼的灯光下,医生问。

手术台上,小振和的脸被一块暗绿色的棉布盖住。高雄飞觉得,自己的大脑一下子“完全空白”了。

硬撑着走出手术室后,高雄飞在候诊室给妻子打电话。这个35岁的湖南汉子终于崩溃了,夫妻俩在电话两头一起痛哭起来。

但他们并没有太多时间用来悲伤,小振和还在手术台上等待着他们的决定。几句话之后,两个人决定,“让孩子少受些痛苦”。姜桂云哭着对高雄飞说:“如果让孩子那么痛苦,也许他也会恨我们的。不如现在就放弃吧。”

一个月后,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高雄飞的声音还是会立刻低哑下去:“我们本来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个健康的身体……但连这也只能是个愿望了。”

20分钟后,高雄飞重新回到手术室,在儿子的诊断书中写下了这样一段话:“我儿,高雄飞的毛毛,因患有重疾无法治愈,我要求放弃对他的治疗,交由医院处理。”

手术台上,小振和还蒙着那块暗绿色的棉布,安静地睡着。刚刚发生的这一切,好像与他没有关系一样。

黑暗

当高雄飞签字放弃对小振和治疗的时候,在几百公里外的武汉,21岁的周霞刚刚四处借钱,凑齐了角膜移植的手术费。这个刚刚结婚一周的年轻女孩,左眼的角膜已经严重溃烂,所有物品在她面前,几乎都只是一片“模糊的光影”。

很长的时间里,这双大眼睛一直是周霞美丽的标志。但现在,它们已经成为这个湖北姑娘灾难的来源。一开始,她只是觉得眼睛有点痒,慢慢地,她的眼球开始发红,严重的时候,她的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去年5月,周霞第一次离开自己在湖北松滋市文家河村的家,坐了10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来到武汉爱尔眼科医院。医生们发现,由于细菌感染,她的角膜已经长出了灰色的斑点,如果不及时摘除角膜并进行移植,恐怕有要摘除眼球的危险。

6月,周霞接受了手术移植。两万块的手术费是在外打工的父亲好不容易攒下的。这个三口之家全靠父亲每个月在镇上打工挣得1000块钱维持生活。周霞的母亲小时候得过脑膜炎,影响了智力发育,行动有些迟缓。

不过,因为没有合适的角膜库存,急需手术的周霞被移植的角膜,却是从一只羊的眼球上摘下来的。这只能保住她的眼球,却并不能让这只眼睛完全恢复视力。在几个月后的复查中,虽然医生们认为周霞的眼睛恢复得很好,但她左眼所能看到的,仍然只是模糊一片。

手术刚完成时,医生曾不断劝周霞再在医院观察几天,因为“卫生条件比较好”。但考虑到每天100多元的住院费,她还是很快回到了家里。在村里,一家人正在忙碌着,用村里资助的“新农村建设”的一万块钱,再四处凑凑,为这位即将结婚的女儿盖一间新房。

谁也没想到,当这间宽敞的新房盖好的时候,周霞的眼睛再一次感染了。

家里人已经说不清楚,造成她眼病复发的,到底是盖房施工的尘土,还是她帮工人做饭时飘入眼中的油烟。但可以确知的是,除了与上次相同的红肿、发痒,那片移植来的角膜也一起溃烂了。

2010年1月5日,周霞坚持按原定的时间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摆了两桌酒席,举行了婚礼。两天后,当她再一次被送到武汉爱尔眼科医院时,这位还沉浸在喜悦中的新娘,左眼几乎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父亲为她凑足了手术费。但周霞并不知道,这一次,植入她眼睛的角膜不再是来自一只羊,而是来自一个远在湖南的,只有9天生命的男婴。

捐赠

在放弃对小振和的治疗后,高雄飞开始打电话通知那些刚刚祝贺自己“喜得贵子”的亲戚,这个刚刚出生的儿子“治不了了”。

一个亲戚在电话里提醒高雄飞,要不要考虑一下把孩子的角膜捐出去,“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这个还沉浸在悲痛中的父亲觉得自己一下子被打动了。

“如果真的能帮到别人,那我也会觉得,我的小孩好像还活在这个世界上。”高雄飞说。他马上打通了家里的电话,并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问妻子,愿不愿意“做点好事”,把孩子的角膜捐出去。

31岁的姜桂云很少反驳丈夫的意见。这个温顺的妻子哭了许久,最后叹了口气:“能帮就帮吧。”

在周围人眼里,这对夫妇本来就是善良的人。在高雄飞自己的汽车修理店里,他们和几个工人的关系特别好;在高雄飞的弟弟离婚后,他们又把弟弟的孩子接到自己家,一住就是近10年。

高雄飞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他觉得,帮助别人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把小孩子能留下的东西都留下来,我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当然,作为一位父亲,他的选择并非没有私心。高雄飞说,捐出了孩子的角膜,就会觉得“总还有些念想在这个世界”。甚至,他觉得似乎找到了一种方法,能够让小振和的生命“就这样延续下去”。

因为担心老人无法接受,他没有和父母商量。“我害怕老人家希望自己的小孩能走得完完整整,不愿意缺些什么。”高雄飞这样解释说。

不过,这时的高雄飞甚至还不知道,应该把孩子的角膜捐到哪里。直到一个在媒体工作的亲戚,帮他找到湖南爱尔眼科医院的电话。

连医院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年幼的角膜捐赠者。刚接到高雄飞电话的时候,一个刚参加工作没多久的女孩子甚至不能确定,出生才5天的小振和,是否符合角膜的捐赠要求。不过,她反复感慨:“这真是一位伟大的父亲。”

1月15日下午,当这名眼库协调员提着印有“角膜捐赠”的资料袋,在儿童医院找到高雄飞的时候,旁边的孩子家长们都震惊了。他们纷纷围过来,一边“警惕”地看着这名协调员,一边问高雄飞:“她不会是劝你要捐孩子的角膜吧?”

“不是的,是我自己想把孩子的角膜捐出去。”高雄飞小声解释,“想看看能不能让孩子帮到别人。”周围的家长很快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有人拍了拍高雄飞的肩膀:“这是好事,好人会有好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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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 李志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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