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五四”期间 和“五四”无关的人和事
2009年05月05日 09:13凤凰卫视 】 【打印已有评论0

窦文涛:这个很难想像,你包括当时的这个政府,又是个怎么个情况。你比如说火烧赵家楼之后,我那天看了一段,说当时的警察总监,叫什么?吴炳湘的好像是,什么大概是这么一个名。说吴炳湘到时候都说出什么话来,就是说抓了学生,蔡元培他们去保人,然后全国各地不是罢工、罢市、罢课嘛,然后这个警察总监呢,就跑去跟那个时候的老大,头儿,也说,说这个不行,这事儿再闹大了,我可能弄不住了。然后说就放人,放人,先把学生给放了。然后哪种话都说得出来,就是说你跟那帮闹事的学生说,就是明天我不放人,我吴炳湘就是(他妈儿子)。真是,我觉得那个时候很有意思的,这个。

许子东:是,他也是有妥协的成分,是吧?

陈丹青:其实我一直很注意“五四”,主要还是清末明初的时候,其实中国那个时候真的是一个新国家。

窦文涛:新国家吗?

陈丹青:当然了,共和国,中华民国是共和国,共和政体出现的。

窦文涛:对。

陈丹青:所以对中国人来说,一切都是新的,马路上有警察,就是一件新的事情,有外交部就是新的事情,然后有大学都是新的事情,一切都是新的事情。

许子东:大学画报,画报,报纸,这个都是很重要。而且最主要还不单是政府,最主要是大家的想像,因为我们原来是老大帝国,但那个时候,一下子要变成少年中国。少年中国梦,是那代毛泽东,他们这一代的梦。

窦文涛:而且那个时候我还见到过,就说是周作人的日记里,还会有“今日,毛泽东君什么来访”,他还会有这种,当时毛泽东好像就是一个学生呗。

许子东:后来他做国民党宣传部长,他做到很高的。

陈丹青:你要看那会儿的交友录和交际圈,你不能想像的,就是各种不同政治、政言,各种出身背景不同的人,学问背景不同的人,那种关系,根本不是我们在正规文本当中能够看到的那样子。

窦文涛:像是在报纸上发表论战的那些人?

陈丹青:你像被遮蔽嘛,我就记得前不久,那个沈定一,还有就比方说周佛海,这些都是最早建立中国共产党的人。

窦文涛:参与建立。

陈丹青:只有一块儿开会,小房间里面。

许子东:第一次党代会嘛。

陈丹青:后来都走掉了,还有一个姓张的,我好像忘了。

许子东:最吃亏的是茅盾。

窦文涛:张国焘。

陈丹青:不是张国焘。

许子东:张国焘也参与了。

陈丹青:张国焘也是。

许子东:那个最吃亏是茅盾,茅盾在1921年七一之前,就已经参加了陈望道主持的那个,筹备这个中共的那个委员会。

陈丹青:一个很老的。

许子东:可是他当时,他就参加了那个,他编《小说月报》嘛,他忙着编《小说月报》,居然错过了第一次党代会。

窦文涛:他不知道他错过了什么。

许子东:他第二次错过更惨,1927年北伐时候,不是蒋介石在上海清党了吗?四一二,他那个时候在武汉,汪精卫那个时候还有国共合作,《民国日报》他主编的,他其实是接受董必武的指挥的,所以《民国日报》当时是国民党的中央报纸啊,他总编。接到一通知,叫他赶到南昌去,在8月1号之前要赶到南昌,咱现在都知道这是干什么。

窦文涛:是。

许子东:他不知道,糊里糊涂带了一个女生上了庐山了,这后来不是都有文章嘛,从《从牯岭到东京》嘛,上了庐山了,你知道他,你真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

窦文涛:肠子都悔青了。

许子东:下来船上,把那笔党交给他的钱又丢了,所以后来不就脱党很多年,到80年代临去世之前,要求恢复党籍,胡耀邦总书记就给他恢复党籍,从1921年算起,咱茅盾先生啊。

窦文涛:哎呦,哪想得到啊。

许子东:哪想得到。

窦文涛:但是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他是一种面临众多选择的这么一个地方。

陈丹青:对。

窦文涛:今天我跟你们混混,明天看你们不靠谱,我跟那帮人混。

陈丹青:对。

窦文涛:他就是一个?

许子东:他倒也没有,但是就是历史是后来去做。真的,我们后来一直在想,你接到电报,你怎么不去南昌呢?叶挺、周恩来他们都在那里啊,去,好坏也弄一上将啊,对不对?

窦文涛:那个时候,所以咱们就讲这个社会生态,确实是很有意思。

许子东: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现在重新回头看,比方说我现在重新看日记,《九种》郁达夫当时追王映霞,王映霞不理他。然后呢,他晚上就去找妓女,在福州路,一起去唱歌,他也不睡,就去唱歌。

陈丹青:卡拉OK。

许子东:然后又去跟徐志摩认识的一个什么女的,就说一天,然后又去,他说他自己又去抽鸦片,又写在日记里边,你说那个时候做男人,好像比现在要自由一点。他这几样事情,现在的人要做也不敢说,他那个时候,照样就把这几件事情都说出来,怎么来理解他?他做的这几件事情的白天哪,他在创造社总部写文章,无产阶级革命,准备欢迎北伐军到上海。

窦文涛:哎呦。

许子东:什么都不耽误。

窦文涛:白天革命,晚上泡妞。

许子东:不是泡妞啊,他追求不成,他解闷,在福州路,然后跟着那个人还去抽鸦片,日记全写下来了。

窦文涛:不是,那个时候是不是有一种社会风气,就是以这个冲决网罗为荣呢?你比如说我感觉,像你说这个事儿,像徐志摩当年跟陆小曼,我就看为了陆小曼,跟她这个老公离婚啊,因为得离了婚才能在一起嘛。哎呦,顶着那个社会的压力,两个人是较这个劲,就几年。而且你想那个时候什么,梁启超都写信给这个徐志摩,让他不要去追什么林徽音等等。是不是当时,但是我又知道当时的社会,要说保守,那比今天保守多了吧?但是这些人为什么?

陈丹青:未必是冲决网罗,未必有网罗。

窦文涛:那个时候没有网罗吗?

陈丹青:没有网罗,要不怎么跑来跑去这么容易呢?

许子东:对。

陈丹青:出局、入局。

许子东:那个丁玲、沈从文、胡也频三个人住在一起,后来丁玲跟胡也频结婚了嘛,这个都有很多回忆录,那个《莎菲女士的日记》里边,现在描写说,莎菲见到了那个男的,那个叫凌吉士,她说看到他嘴唇,就像,这个女孩子就说,我想像吃糖果一样。我到现在还问课上的同学,香港的同学,几十年,这么多年后,我说你们哪位女生见到一个男的,你会想着他的嘴唇,你想像吃糖果一样,而会把他写在今天晚上的博客里面?大概只有2、3个女生摇摇晃晃着举着手,90年过去了,再回过那个时代,真是一个非常?

窦文涛:就是能不能说,在那个时候出现了一种,这个自由的这么一个真空期呢?在某些人当中?

陈丹青:我说这就是他们不好讲的人,这批过来人到后来我相信他们自己吃闷亏,他们讲不出来,他们回头想他们在此前的日子,太多的选择,太多的进退的余地,然后才能干这么多事儿,然后见这么多人,他们讲不出来,我跟你说。所以我为什么特别重视胡兰成,胡兰成他在《今生今世》里面,我看的倒注意不是他自己怎么样,当然也很有意思了,所以他字里行间,透出来,他生活那个时候的空间,因为你看他在“五四”是个小孩,轮不上跟“五四”那帮人玩儿。然后他要往左翼那边走,他也有机会,他在广西生病的时候,他说我只有一个念头,生完病我到延安去,这是一个消息呀。

窦文涛:胡兰成还曾经想上延安?

陈丹青:当然,当然。后来他看到解放军进来,他也很喜欢,民间奇兵,一股洋气。然后他怎么进入汪伪政权,他这个过程,你也可以去想,当时有一个青年,你要不往共产党那边走,要不往国民政府那边走,他两边比比,大概他要怎么样,他要有什么抱负的话,这个路太长了,然后忽然汪伪政府起来。咱不做是非判断的话,就是当时一个青年,在抗战时期他30出头,“五四”时期大概10来岁,你想想看,他在那个空间里面,他又有抱负,有才华,就是他想做点什么事情。

许子东:好像后来他还写书给梁漱溟看,还希望跟毛泽东能谈谈他的国家策略。

陈丹青:是啊。所以你说“五四”被遮蔽的人,我们今天为什么对张爱玲、胡兰成感兴趣,然后文革结束以后,为什么对沈从文、钱钟书感兴趣?无非就是一个大叙述当中,他们不在。

许子东:边缘。

陈丹青:然后突然发现那个时候有这样的人,拿来一看挺好看,看的下去。太多了,所以文学圈就这么几个人,就是为什么到现在大家对他们的兴趣还那么浓厚,大家现在未必对,比方说主流叙述的那些人有多大的兴趣,现在还有多少人特别对,比方说郁达夫感兴趣?甚至对鲁迅感兴趣,未必。可是《小团圆》一出来,大家都去看,看,看个究竟,其实都是因为遮蔽的原因。

窦文涛:都是在当时?

陈丹青:出土文物嘛,等于。

窦文涛:这就等于说,说时代大潮啊,是吧?

许子东:“五四”遗事。

窦文涛:《锵锵三人行》,广告之后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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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锵锵三人行   编辑: 张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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