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旺堆的同事、朋友介绍,他性格内向,不喜欢和人过多交往,甚至不怎么和亲弟弟来往,旺堆说:“我们偶尔通个电话。”他小弟弟曾在老家贡嘎县做道班工人,今年的藏历大年初三晚上过世了。本刊记者采访旺堆时,他刚从老家给弟弟办完丧事回到拉萨。他的脾气确实执拗,他觉得与我谈得差不多了,就不客气地对我说:“还有什么可说的?你走吧。别来了。你的同事最好也不要再来。”■
旺堆的逃跑史
23岁前,旺堆叫扎西,藏语中“吉祥”的意思,是个很普通的藏族名字,不识字的母亲给他取的。
扎西从十几岁就想跑,26岁前他共逃跑了4次。“逃跑,那不叫个性强,是被逼的。”他告诉我。庄园里的活多得似乎永远干不完,饭从来没吃饱过,挨打倒是家常便饭,生活太苦了,不逃跑简直要憋死了。
记者◎李孟苏
第一次逃跑
童年时跟着母亲、继父连夜逃跑,给扎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一年扎西几岁,他自己完全说不清楚。
“我应该是1932年出生的。民主改革前,我没文化,西藏的农奴都没有文化,不知道自己的出生日期,连属相都不知道。我还记得自己属猴,参加革命后,汉族同志根据我的属相帮我推算出我是1932年出生的。”具体是几月几日,他就说不上了。“我的文化低,搞不明白日期什么的问题,连3个女儿哪年哪月生的也记不清。”他也不知道母亲和继父去世的准确时间,“1962年我回到拉萨,继父已经去世了,大概在民主改革前去世的”。
扎西出生在山南的贡嘎县昌果乡,生下来就是农奴。“我是领主家的财产,每个农奴都有自己的主人,我的主人是寺庙的喇嘛。”扎西是遗腹子,母亲后来再婚,和继父给他生了个弟弟。民主改革前的西藏,贵族子女的婚姻很严格的,农奴的婚姻反倒相对自由。一座山里挨着很多庄园,分属不同主人,劳动的时候农奴们来来去去认识了,相好了,就结婚。“主人不管你跟谁结婚,反正你生的孩子是我的私有财产,长大后是我的劳动力。”农奴生下男孩归男主人,生了女孩归女主人。
扎西家世代是给次角林寺服劳役的差巴。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宗教研究所所长郑堆出生于西藏江孜,长期研究西藏农民生活,他在接受采访时告诉我:“1959年西藏民主改革前,农奴分为三类:差巴、堆穷、朗生。”朗生在藏语中的意思是“家里养的”,即家奴。他们没有任何生产资料,受领主绝对支配,毫无人身自由和权利,是农奴中最悲惨的阶层。堆穷指“小户人家”,靠租种领主、大差巴户的小块土地为生,或者有一技之长,靠专门技术,他们要向原来的领主交纳人头税。堆穷绝大多数没有牲畜和农具,份地也少,可以说基本靠出卖劳动力为生。差巴的地位在农奴中最高,一般要列在庄园名册中,有资格参加庄园会议。差巴人口总数最多,占旧西藏人口的50%以上,他们有相对稳定的土地使用权,但是差乌拉和高利贷的主要负担者。
同是差巴,境况也大不相同。郑堆介绍说,西藏有三大领主,分为地方当局、寺庙、贵族。农区的领主们把耕地划分为自营地和份地,自营地由领主经营,份地交给农奴(主要是差巴)经营。有的大差巴好比《红楼梦》中贾府的奴才赖尚荣,深得主人宠幸,地分得多,地好,牲口多,个人经营有方,经济状况很富裕,生产规模比较大。有的差巴户甚至经营几个庄园,家里养着朗生,雇有长工。但这种差巴大约只占10%,70%则属于下等差巴,勉强度日,一旦破产就沦为堆穷或朗生。
差巴从领主那里领取份地,除了交纳实物和货币,还要向领主提供乌拉(无偿劳役),为领主一年四季耕种自营地。旺堆对我回忆:“次角林寺是很小的寺庙,我们所属的庄园也不大,只有一个领主和一个秘书。民主改革后,寺庙里的喇嘛还俗的、逃跑的、参办的,早空了。”庄园只有8户差巴,每户根据份地大小,派数量不等的人去庄园里种地、牧马、放牛、打柴。“共有16个劳役,他们的吃食穿衣,领主是不管的;谁家派出干活的人,谁家就负责他的吃穿。”
扎西的父母属于次角林寺庄园的下等差巴,按照民主改革时的阶级成分标准来划分,“他们应该属于贫苦农奴”。他们得到的份地很少,只派一个劳役出乌拉。家里的经济来源主要靠种地,他母亲一年忙到头,织布、纺羊毛、纳鞋,继父是种地的好把式,什么都会,很能干,家境还是一年不如一年,渐渐陷入困顿。每年家里都要借高利贷,借5斗青稞,秋收后就要还6斗,“很厉害”,欠的债越来越多。
如此艰辛地生存,宗教信仰是无暇顾及的。旺堆告诉我:“我不记得父母信佛教,没见过他们拜佛。他们没有自由,不可能离开庄园去寺庙烧香、转经,也没有经济能力去朝拜菩萨。他们没文化,自己看不了经书。我们住的山区里也没有喇嘛和寺庙,偶尔有游僧喇嘛来一下,有时是要饭的,有的是别人请来祛鬼的,没人给他们传授佛法,怎么可能信教?”
电影《农奴》上映后,旺堆成为家喻户晓的藏族明星,但他认为他的生活并没有变化。
终于,遇上灾年,借的高利贷再也还不清,“没办法,只好逃跑,家就散了”。那年扎西多大,记不清了,估计四五岁。他只记得继父背着弟弟,母亲牵着他,趁着黑夜逃到一座山上躲了起来。也不能老躲着,没吃的,夜里又从贡嘎县跑到了泽当。在泽当他们向别人借了一间炒青稞的房子,只半边有房梁、墙壁,安顿在里面。母亲会织氆氇,继父会揉皮子,白天他们出去打零工,工钱是糌粑,晚上带回来给扎西和弟弟吃。快过年了,家里没吃的,继父想到了去捡吃的。按藏族人的传统,藏历12月29日那天要把吃不完的食物放到十字路口,这样就把一年的灾难都扔了出去,相当于祛鬼。这一天十字路口会放着油炸品、煮豌豆等食物。靠着这些食品,一家人打发了一个新年。
作者:
李孟苏
编辑:
傅泗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