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吊的少了,观赏的多了
春节时一天能挣几百元的高峰过去了。在“通告”发布后,生意渐渐冷清下来,有时甚至一天都卖不出一张照片,但黄芙美还是不太愿意主动招呼游客。最初,她把摊子摆起,一个人远远望着,有人走近摊子时再走过来。摊子后那片北川中学的废墟,有她儿子曾经就读的初二(2)班教室。
随着买者越来越多,黄芙美让自己渐渐习惯了这种日子:从早上8点至下午五六点,坐在废墟前,一边纳鞋垫、一边做买卖。中午饭就在附近馆子里买;丈夫现在在景家山帮人修房子,一天工钱八九十元。没工开时也给她送饭来。
在北川中学废墟一带的摊子,有几家开着电视,这头放悲伤的5·12地震纪录片,那头放欢乐的羌族锅庄舞。空气中交杂着难以名状的情绪。
黄芙美说,村里有邻居瞧不起她做这种买卖,说她儿子死在里头,摆摊是拿儿子的命挣游客的钱。但黄芙美也瞧不起这些说闲话的邻居,“这些人只会等靠要,天天跟村干部问这个补贴、那个补贴,没有要到就去吵闹。”
像黄芙美这样,在孩子遇难地前摆摊的人,出现了第一家后,很快又有了第二家、第三家……“其他的,都是幸福的家庭。”黄芙美叹了口气说。
去年考上绵阳一所成人大专的女儿王丹知道母亲摆摊也强烈反对,劝她不要成天呆在那个伤心地。但母亲的话让女儿沉默了:供王丹上大学需要钱,黄芙美和丈夫日常开支需要钱,日后修房子也需要钱……
3月中旬,王丹打电话说想买个笔记本电脑。黄芙美拿出卖照片光碟攒下的1000多元,又从儿子7万多元抚恤金里取了5000多元,寄给女儿做两个月的生活费和买电脑。在电话里,黄芙美哭着对女儿说,你要好好读书,这些钱是用你弟弟的命换来的。
黄芙美觉得,大多数游客都是“好人”,是真心诚意来凭吊北川的地震遇难者。因为有记者采访过她,她上过电视,有外地游客专门来看望她,照顾她的生意,有的游客还会主动给她几十或上百元作为慰问的心意。
偶尔,有游客聊得多,她才会拿起摊子上那张北川中学震前的照片,指着初二(2)班教室,告诉游客,“我儿子生前在这里读书。他上完体育课,就叫买瓶‘营养快线’送到教室去。”有时,她对这些“爱心人士”撒谎说:“我家里现在都好,谢谢你们!”她说每一次说起儿子,心里就会痛一次。
也有一些令黄芙美反感的游客。她见过有游客脸上带着笑容在废墟前留影,忍不住和周边摊子的人指责那些人,“废墟里死了那么多学生,你们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呢?”可是,随着游客越来越多,带笑的游客也越来越多,她们再也难以一个个去制止。
黄芙美记得,和游客吵架最凶的一次是:今年1月的一天,来了三四个外地游客,在北川中学废墟前转了一会,走过那一溜卖照片光碟的摊子前,对摊主们说:“这个地方(指北川中学废墟)就像电影里的道具一样,你们在这里摆摊,骗游客的钱。”
黄芙美生平第一次发大火:“怎么说话那么不讲事实,没有慈悲心。”内心被深深刺痛的她,气得大哭起来,“我不会为了骗你们的钱,让我儿子死在里头!”“四川人再穷,也不欢迎你们!”
罗兴强以一个外来者的眼光,打量着任家坪一带的北川人和游客的变化:以前,当地人说起北川,总是会觉得很惨,一说就哭。搞起旅游后,当地人都忙着向游客兜售商品,对于游客任何关于北川地震的询问,总是很详尽地不断重复自己的故事;而早期来到北川参观遗址的游客“100%是神情严肃、默默凭吊的。现在大概50%吧,再过两三年估计就什么都忘了。”他注意到,现在在望乡台留影拍照的游客,嘻嘻哈哈的多了,还要摆Pose.
“这个受灾最重的地方,现在从面上看,老百姓的伤痛似乎忘得很快。”而这种氛围,也让一些游客不自觉地就把北川当成一个纯粹的旅游观赏景点,而不是一个灾难地。
“我不知道是做对,还是做错了。”这个无意中“带动”北川人在震后靠旅游致富的宜宾男子,内心也感到隐隐不安。
但他确信,以后北川肯定是走旅游这条路。
“望乡台”成“观景台”
虽然官方尚未正式实施对北川地震遗址的旅游开发,但民间已迫不及待。
北川老县城自从实行限制开放后,任家坪就成了北川的“尽头”。如今,在可远眺老县城地震遗址的“望乡台”、在北川中学废墟遗址、在任家坪公路两边,聚集着上百户做游客生意的商家,从卖照片光碟、香火纸钱、土特产、饰物挂件,到开饭馆、旅社、花店。北川县文化旅游局副局长林继忠介绍,目前安置在任家坪一带的北川人有4000余人,做生意的大概占1/10,包括安徽、河南、重庆等外地人。
卖方市场的兴旺,离不开买方市场的推动。在北川的何师傅印象里:旅行社组织旅游团参观北川地震遗址,大概是从去年“十一”开始。之前大多是散客。“节假日时,旅游大巴多得不得了,从任家坪收费站,能一直排到擂鼓镇水泥厂,差不多有9公里长。”
一份绵阳、北川旅游局发布的《“北川地震遗址旅游”试运行工作调研报告》显示:去年国庆长假期间,共接待游客8万人次之多;尤其是2009年春节期间,据有关部门不完全统计,参观人次高达20万。平均每个周末都有游客2000-3000人次。林继忠说,北川县从来就没有开放过所谓的“地震灾区游”,绝大多数是四川省内的旅行社自发组织的。因为在5.12大地震多个震区中,北川的知名度最高,再加上现在道路最便利,所以也就成了目前“地震灾区游”中最热门的地方。
四川省内旅行社推行出的“北川一日游,温暖灾区行”报价,一般是每位100元以下。有的旅行社组织的一日游项目,除了远眺北川老县城、探访北川中学遗址,包一顿午饭,还有在安县寻龙山“王保长故乡”泡温泉。
北川“望乡台”,据说最早叫“上香台”。地震前,这处山头是一片坟地,当地人来此烧香祭拜而得名。地震后,这里成了集中祭拜5·12亡灵的地方,后来又成了游客的“观景台”。
老县城满目疮痍、静寂无声,相对的“望乡台”香烟缭绕、人声鼎沸。在几十个和游客讨价还价卖照片光碟的村民中间,余顺友和妻子一人守着一个摊,摊位上有一个便携式DVD,小屏幕上不断传出哭声,这是为了向游客证明:他们卖的地震光碟是能正常播放的。
余顺友让女儿余艳和女婿梁正斌先是在最靠近老县城入口的地方摆摊卖卤菜,高峰的时候一天能赚七八百元。等到其他人也开始卖卤菜的时候,他们就开始改卖羌绣等旅游纪念品,一直到现在。梁正斌说,之前他在新疆做鲜货生意,亏了几十万,现在靠做北川震后旅游生意,已经有能力还债了。
作为地震前住在老县城的北川人,余顺友推销照片光碟有优势。他不厌其烦地向游客指点脚下的县城遗址,哪里是县委,哪里有几个学校,一共埋了多少人,当时县城里死者身首异处的惨状……他面色红润,声音响亮,每天至少说上几十遍。余顺友哥哥家也有人在地震中丧生。他并不觉得重复这些地震故事是件难受的事,“游客想知道,我就告诉他真相。”
争议中的地震游
在政府部门的默许下,北川地震遗址游试运行半年后,由于缺少相应管理机制,不少问题日益凸显。
在绵阳、北川旅游局2月发布的《“北川地震遗址旅游”试运行工作调研报告》例举:大量私家车主利用外来游客不明道路交通情况,从任家坪收费站到老县城的望乡台处,几百米远的距离收取15-25元/人次不等的带客费用;各类光碟、图片、出版物存在大量国家法令不允许公开面向社会发行的血腥画面,暂且不说这些音像制品内容、来源是否合法,仅价格就严重破坏了旅游商品市场;小偷和一些投机分子趁虚而入,造成治安混乱;卫生状况差,垃圾乱丢,百姓自己搭建的简易厕所收费5毛-1元/人次;通过各种理由及渠道进入废墟遗址内人员无相应行为约束,祭祀的香火、烟头极易引发老城内部分区域内火灾;老百姓自发摆设摊点,无证经营、四处叫卖、估卖估买、漫天要价、压价竞争等行为无人管……
报告中说,这些问题“严重影响北川旅游重建形象,使游客留下了观感较差的灾区印象”。
而在3月27日发布的将投资约23亿元建北川国家地震遗址博物馆的消息,又引发社会的极大争议。有许多网友认为,地震遗址博物馆确实该建,但灾区重建本来就面临巨大的资金缺口,花23亿建一座博物馆无异于搞“形象工程”。也有网民担心:无序的地震灾区旅游带来的是对逝者的不尊重,将巨大伤痛变成了娱乐的资源。
四川大学旅游学院院长王挺之在接受新华社记者采访中说,从大地震遗址中挖掘出较高的人文价值,使其与风景融为一体,让游人真正得到一次心灵的震撼与洗涤,而不是抱着游山玩水甚至看热闹的心态,这应该是国家地震遗址博物馆修建的初衷和应该达到的效果,有关地震科普教育、抗震救灾的典型实物藏品等,都应该成为重要的旅游资源,在管理上务必做到规范、有序、严肃,唯有如此,地震遗址才不至于被商品化。
林继忠并不认同北川地震遗址游是发“死人财”、“灾难财”的说法。他说,相反,北川人借旅游实现再就业,重新振作,自食其力,亦是告慰地震遇难者的在天之灵。
远离地震游的农民
有这样一些北川人,并不太在意北川地震游的问题。比如32岁的北川白果村人杨黄兵,关心的是雨何时会停———一下雨,他就不能去附近工地上打临工,一天收入就没了。
春节过后,杨黄兵先是去山西一个煤矿里当矿工,但是不久别的煤矿发生瓦斯爆炸事故,连累他所在的煤矿也关闭了。杨黄兵的老婆刚去广州打工,让他一起去,他觉得没把握,决定等一个老乡从新疆回来介绍他去找工。“有熟人总归稳当一点”,杨黄兵很在乎稳当,不愿意赚游客的钱,“我嘴不会说,临工每天做了就有钱,卖那些照片光碟,说不定一天都挣不到钱。”
任家坪村六队的魏永友也是这么想的。他的妻子在地震中去世了,花了五六万积蓄盖的房子也垮了。地震后的第一个月,魏永友只做了一件事情:每天到自家倒塌的房子前转悠,最终用锤子把水泥里的钢筋一根根敲了出来,换了4000块钱。接下来两个月,他每天就躺在板房的床上,“心里烦,觉得什么都没有了,不想干活。”因为两个孩子都受到了资助,所以他暂时不用为孩子们的花费发愁。“那时候经常喝酒”,魏永友不好意思地笑笑。有一天,他醉酒后醒来,看见两个孩子站在板房里跟他要生活费。“不出去找钱不行啊”,魏永友现在在一家水泥厂工地打临工。
“我不能到那个地方去,去一次哭一次。地震过后的几个月,很多人到老县城里去捡东西,电视啊、家具啊、破铜烂铁,我根本就不想再去看。”在魏永友看来,卖照片光碟或捡垃圾,都算不得是真正的自食其力。这些他都不想做,“心理上过不去”。
魏永友的儿子在擂鼓镇读小学。新学年开家长会的时候,班主任说了这样一件事情:一个老板准备捐款给灾区,来到北川一看,看到有灾民正在乐呵呵地打牌,掉头就走。“我感到丢脸”,魏永友说,他很高兴自己从来不打牌。
从北川中学体育场一路上山,9.24北川泥石流侵袭过的土地上,散落着一茬一茬黄澄澄的油菜花。春雨刚过带来些许寒意。62岁的魏运富(音)在半山腰搭起简易的棚子,伺候自己养的猪,种的菜。他是现在任家坪一带为数不多依然守着土地维生的北川人。
魏运富兄弟五人,老二和老四家没躲过泥石流,“到现在尸体都没找到”。他的老伴、还有一个正在北川中学读初中的小孙女在地震中丧生。土地和房子也没了。从去年7月开始,魏运富上山借乡亲的地种,每天从上午7点忙碌到下午6点。他种地并不为卖钱,只是为了养活自己。在他看来,日常生活里基本上没有能用上钱的地方,最多买点劣质酒,“那能有多少钱呢。”没事的时候,他一个人默默对着山对面被毁的自家房子,“十几间啊,花了儿子20多万。”
魏运富心里清楚,今年种地收成肯定比不上往年。最让他难受的倒不是收成,而是再也不能在自家门口看着孙女放学回来。现在,魏运富每天从山上回板房,都不愿意经过北川中学。在5·12地震后的第一个清明节即将到来时,这个孤独的老农人打算还是鼓足勇气,去那片废墟,为遇难的孙女上香。
统筹:喻尘
采写:本报记者 林劲松 许黎娜 李月刚 何永华 胡服
摄影:本报记者 吴峻松 孙涛
编辑:
黄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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