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张爱玲跟炎樱初访胡适以后,炎樱对这位中国的大名人也很感兴趣,特地向周围的美国人打听,而后对爱玲说:“喂,你那位胡大博士不大有人知道,没有林语堂出名。”
林语堂是下了功夫做中西文化交流的,在美国也是大名鼎鼎,当然不足怪。张爱玲只是替胡适抱不平。
她后来在《忆胡适之》一文里说:大陆的下一代人当中,“反胡适的时候许多青年已经不知道在反些什么”,而“年代久了又倒过来仍旧信奉他”。用她的话来对照近年大陆一些中青年学者对胡适的狂热追捧,真该感叹她的先见之明!
后来,胡适对张爱玲一直很关照。感恩节那天,怕她一个人寂寞,还打了电话来,请爱玲与他全家一起去吃中国馆子。
不巧,那天张爱玲跟炎樱到一个美国女人家里吃饭,饭后走出来,看见满街灯火,橱窗通亮,完全像上海。一高兴就没大注意,吹了风,回去就呕吐。——奇怪的是,她此后成了惯例,每遇风寒感冒,必要呕吐。
爱玲感激胡适的细心,在电话里告诉他,刚吃了回来就吐了。胡适也就作罢。
在炎樱家住了一段时间,爱玲感觉不是长远之计,所以听说炎樱曾有熟人住过一个职业女子宿舍,去看了看还行,于是就搬过去住了。
这个宿舍,是救世军办的。救世军是基督教的慈善团体,以救济贫民而出名,因而这种住处不很体面,“谁听见了都会骇笑,就连住在那里的女孩子们提起来也都讪讪地嗤笑着”。
爱玲此时一是没别的办法,二是反正没别人认识,也就不在乎了。
女子宿舍的场景,有些怪怪的。入住虽然有年龄限制,但也有几位年长的胖太太,大概与教会有点关系,似乎是打算在此终老的。管事的老姑娘,都称为“中尉”、“少校”。餐厅里为大家代斟咖啡的,是从街上临时收容来的流浪汉。
令张爱玲感动的,是有一天胡适先生专门来看望了她。
爱玲请先生到客厅去坐,里面黑洞洞的,足有一个学校礼堂那么大,还有个讲台,台上有钢琴,台下空空落落放着些旧沙发,没什么人来。
张爱玲也是第一次进到这里来,看着空洞的大厅,只好无可奈何地笑。但是,胡适却称赞这地方很好。爱玲就想:“还是我们中国人有涵养。”
坐了一会儿出来,胡适一路四面看着,仍是满口说好,倒不像是在敷衍。不过,也许这并不是在夸环境好,而是在表扬爱玲没有虚荣心,在这样简陋的地方也能安之若素。
这一次送胡适出来时的情景,张爱玲刻骨铭心,连多年以后的回忆也字字带有深情——
我送到大门外,在台阶上站着说话。天冷,风大,隔着条街从赫贞江即赫德逊河。上吹来。适之先生望着街口露出的一角空蒙的灰色河面,河上有雾,不知道怎么笑眯眯的老是望着,看怔住了。他围巾裹得严严的,脖子缩在半旧的黑大衣里,厚实的肩背,头脸相当大,整个凝成一座古铜半身像。我忽然一阵凛然,想着:原来是真像人家说的那样。而我向来相信凡是偶像都有“黏土脚”,否则就站不住,不可信。我出来没穿大衣,里面暖气太热,只穿着件大挖领的夏衣,倒也一点都不冷,站久了只觉得风飕飕的。我也跟着向河上望过去微笑着,可是仿佛有一阵悲风,隔着十万八千里从时代的深处吹出来,吹得眼睛都睁不开。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适之先生。
这里面提到的“凡是偶像都有‘黏土脚’,否则就站不住,不可信”,是说凡是著名的公众人物,都有很鄙俗的一面。这是张爱玲一贯的观点,可是见了胡适,她才凛然一惊——原来此人是个例外!
张爱玲臧否人物向来苛刻,以这样的口吻来写一个故交,绝无仅有。看似平淡的文字,细品起来,真是撼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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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清秋子
编辑:
蔡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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