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一发表,就引起了圈内几位人士的不快,曾在青岛大学担任过文学院长的闻一多更是勃然大怒。因小说中有这样的一段描写:“教授甲把达士先生请到他房里去喝茶谈天,房中布置在达士先生脑中留下那么一些印象:房中小桌上放了一张全家福的照片,六个胖孩子围绕了夫妇两人。太太似乎很肥胖。白麻布蚊帐里有个白布枕头,上面绣着一点蓝花。枕旁放了一个旧式扣花抱兜。一部《疑雨集》,一部《五百家香艳诗》。大白麻布蚊帐里挂一幅半裸体的香烟广告美女画。窗台上放了个红色保肾丸小瓶子,一个鱼肝油瓶子,一贴头痛膏。”
有好事者考证出沈从文“把闻一多写成物理学家教授甲,说他是性生活并不如意的人,因为他娶的是乡妻子”云云。闻一多大怒之后与沈从文绝交,形同陌路。后来二人共同到了昆明西南联大,尽管朝夕相处,但“关系仍不融洽”。此点得到了沈从文的证实,小说发表十年后,沈在《水云———我怎么创造故事,故事怎么创造我》一文中说:“两年后,《八骏图》和《月下小景》结束了我的教书生活,也结束了我海边孤寂中的那种情绪生活。而年前偶然写成的小说,损害了他人的尊严,使我无从和甲乙丙丁专家同在一处共事下去。”
抗战后期,早年曾“站在革命对立面的闻一多”之所以后来在思想言论上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由最初的反共急先锋转变为反对当朝政府。据罗家伦说,这是与他的家庭生活不幸福有很大的关系。
1938年之后,林徽因与冰心同在昆明住居了近三年,且早期的住处相隔很近(冰心先后住螺蜂街与维新街,林住巡津街),步行只需十几分钟,但从双方留下的文字和他人的耳闻口传中,从未发现二人有交往的经历。倒是围绕冰心的这篇小说与徐志摩之死又滋生了一些是非恩怨,且波及后辈,这可能是冰心与林徽因当时没有想到的。
冰心的这篇小说在知识阶层与坊间热闹了一阵子之后,随着1949年江山易主,大地改色,加上一连串的政治运动和林徽因、梁思成相继去世而被人们忘却。直到新千年的世纪之交,20世纪的知识分子又被重新定位和展开讨论,梁、林夫妇的名字也从早已被人们遗忘的泥沙中再度浮出水面,并引起社会知识界的普遍关注,他们对文化学术的贡献伴着当年那些扯不断、理还乱的逸闻趣事也一并跃入大众的眼帘。2001年12月6日,南通地区有学者名陈学勇者,在《文汇报》发表了《林徽因与李健吾》一文,文中抄录了李健吾抗战胜利后写的《林徽因》一文,冰心写讽刺小说与林徽因送山西陈醋给冰心享用之事,皆来自于李健吾的这篇回忆文章。
据抄录者陈学勇说,他是从“不为世人所知”的多人合集的《作家笔会》(沪上“春秋文库”)中查找到李健吾这篇已被世人遗忘了的文章的,陈转抄后属于第一次重新公开发表。看来这位转抄者陈学勇是比较佩服李健吾之才识的,他评价道:“这是一篇十分真实、传神的人物素描。近年来记述、描写林徽因的作品很多,但或浮光掠影、有形无神,泛泛的才和貌而已;或无中生有、面目全非,电视剧《人间四月天》中的林徽因去历史人物之远尤给群众很大负面影响。唯林徽因生前挚友费慰梅所著《梁思成与林徽因》呈现了一个可信的历史人物。
不过费慰梅花了十几万言的篇幅,而李健吾只用了千余字。赤热、口快、性直、好强,这一组词不足十个字,却简练、准确勾勒了林徽因的性格特征。这些性格特征往往被许多文章忽略。李健吾说热情是林徽因生活的支柱,实在属知己之言。”又说:“李健吾非常敬重女作家,然而他并不像一些文章那样,把林徽因说成人人怜爱的社会宠儿。如李健吾说,林徽因有她的孤独、寂寞、忧郁。李健吾甚至直言,几乎妇女全把她当作仇敌。我听吴荔明女士说过,确实林徽因和亲戚里众多女性相处不谐,只与吴女士母亲梁思庄没有芥蒂。林徽因在女性中不合群的事实,李健吾以林徽因‘高傲’解释个中原因,怕未必契中症结,我看更可能由林徽因的率真性情所致。林徽因绝顶聪明,过从皆知识界精英,如政治学家张奚若、经济学家陈岱孙、哲学家金岳霖、物理学家周培源,无不是他们各自学术领域里的泰斗人物,就不必说胡适、沈从文、叶公超、朱光潜……毋庸讳言,女性鲜有此辈,才情多远远逊于林徽因。
她们既不能和林徽因在同一层面对话,林徽因又不知作谦和状和她们敷衍、周旋,那么同性们的误解、生分乃至嫉妒、怨怼,可想而知了。我们从这里窥见的,或许倒是林徽因脱俗的一面。脱俗在女性来说多么难得,可惜,连相知匪浅的李健吾都未能理解女作家这一点,无怪乎林徽因要感到孤独、寂寞、忧郁了。”(《文汇报》2001年12月6日)
李健吾的原文与陈学勇的借题发挥之作一经发表,立即在文化、学术界产生了反响,想不到此文惹恼了一个叫王炳根的人,王氏看罢感到“有些不舒服”。后来有山西作家韩石山者,在他的《梁实秋的私行》(《人民文学》2002年第1期)一文中对上述文章做了引用,借此对冰心的品行给予了质疑。
王炳根读毕,立刻感到从头脑到周身“不是不舒服的问题了,(还)有了不能不说的冲动”。在一股强大的激流冲击下,王氏泼墨挥毫,文如泉涌,一口气写成《她将她视作仇敌吗?》一文,对李健吾与陈学勇辈之观点进行了尖锐的批驳。王氏认为冰心与林徽因并未结怨,更不是仇敌,反而是要好的朋友,其立论点主要有下列几条:
一、林徽因才华过人确实不假,但也不至于连一个在同一层面上与其对话的人也没有,如袁昌英、陈衡哲(算是前辈)、黄庐隐、苏雪林、冯沅君、凌叔华、杨刚、韩素音、丁玲、萧红、张爱玲等都与林徽因一个时代,有的还与林有一定交往。当然,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人,那就是冰心。
二、冰心与林徽因的交往有三重背景:第一是林与冰心的祖籍同为福州,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的林觉民便是林徽因的叔父(按:应为堂叔父)。林觉民在广州出事后,家里怕受株连,变卖了位于福州杨头口的住宅大院,而买房子的恰是冰心的祖父谢銮恩老先生。
1919年冰心随父从山东烟台返乡,住的就是林觉民住过的这座院子。第二是她们二位的丈夫是清华住一个宿舍的同学,由于梁思成遭遇车祸,比吴文藻晚了一年出国。1925年暑期,已是恋人关系的冰心与吴文藻(二人同一条轮船抵美留学)到胡适曾就读过的康奈尔大学补习法语,梁思成与林徽因也双双来到康奈尔大学访友。于是两对恋人在绮色佳美丽的山川秀水间相会,林徽因与冰心还留下了一张珍贵的生活照。从照片上看,几个人正在泉水边野炊,冰心着白色围裙,手握切刀正在切菜,而林徽因则在冰心的背后,微笑着面对镜头(按:照片可见《冰心全集》第二卷插页)。按照王炳根的说法,这可以说是“她们作为友情的纪录”。第三是冰心对梁任公非常敬重,梁启超对冰心自然也呵护有加。
冰心特别喜欢龚自珍的“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一句诗,梁启超便锦上添花地手书此诗赠与冰心,冰心将其视为珍宝,60余年一直带在身边,每到一地便悬于案头,直至离世。王炳根说:“因了这三重背景与关系,同时考虑冰心的一贯为人作风,我想冰心与林徽因之间应为朋友,而非仇敌。”
三、1987年,冰心在谈到自“五四”以来的中国女作家时曾提到林徽因,并说:“1925年我在美国的绮色佳会见了林徽因,那时她是我的男朋友吴文藻的好友梁思成的未婚妻,也是我所见到的女作家中最俏美灵秀的一个。后来,我常在《新月》上看她的诗文,真是文如其人。”王炳根认为,这段文字再度证明了“她们之间的友谊与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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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岳南
编辑:
蔡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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