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影视传媒一直致力于制造大清专制王朝的盛世神话,已属咄咄怪事;近年更有学者罔顾历史,将清王朝吹捧成中国历史上最好的政权,更是不知所云。
余论
梁启超在此书“序例”中开宗明义,自承“全仿西人传记之体”,他批评中国旧传记体裁“类皆记事,不下论赞,其有之则附于篇末矣”。而司马迁开创的夹叙夹议式列传体裁,“后人短于史识,不敢学之耳”,他愿意继承这一传统。纵观全传体例,分为“李鸿章之位置”、“李鸿章未达以前及其时中国之形势”、“兵家之李鸿章”、“洋务时代之李鸿章”、“中日战争时代之李鸿章”、“外交家之李鸿章”、“投闲时代之李鸿章”、“李鸿章之末路”八大主题,议论风发,既提纲挈领,又顺应了历史时序;末章结论中,列举古今中外十五位政治人物霍光、诸葛亮、郭子仪、王安石、秦桧、曾国藩、左宗棠、李秀成、张之洞、袁世凯、梅特涅、格兰斯顿、爹亚士(梯也尔)、井伊直弼、伊藤博文,逐一与传主比较点评,妙语连珠,极具特色;而将传主放到世界历史的大视野中研判,上下五千年,环视八万里,更是自司马迁以降史家所未企及的时空。这种传记体裁开一代之风气,直到民国时代仍不断被人袭用。
全传以文言文撰写,仅六万余字,要言不烦,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反观今日习见之白话传记,冗长拖沓,动辄数十万字,难免有码字赚钱之嫌。时人称道梁氏文风“笔端常带感情”,其感染力与煽动性超过“十万毛瑟”;而讥评者则贬之为“新闻记者手笔”。当时白话文的时代尚未到来,但新闻纸的出现,渐趋白热化的保皇与革命之争,使争取受众、扩大传播成为报刊的生命线,也势将影响到文风的演变。抛开政治观点不论,对照一下革命派章炳麟诘屈聱牙的古奥文字,不能不承认梁氏文笔是近代文坛上最生动的文言文。
这篇传记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学术著作,或可归入新闻性评传一类。作者自谓与李鸿章“于政治上为公敌,其私交亦泛泛不深,必非有心为之作冤词也”。为一位刚刚逝世的大人物作传,能做到不存私见、评价公允、褒贬分明,殊非易事。百年后读此传记,仍能栩栩如生地感受传主其人、其时代,非有高屋建瓴的史识、客观公正的史德及纵横驰骋的史笔不能为之,足令后世沉溺于“遵命史学”泥坑中人无地自容。
梁启超的文字,一向带有鲜明的个人文字风格,极具张力。在一些总结性论断中,经常用“吾敢言”、“一言以蔽之”一类词句,透露出一股咄咄逼人的自信,殆非有真知灼见者所不敢为也。他总结李鸿章洋务、军事及外交失败,在于“不识国民之原理,不通世界之大势,不知政治之本原,当此十九世纪竞争进化之世,而惟弥缝补苴,偷一时之安,不务扩养国民实力,置其国于威德完盛之域,而仅摭拾泰西皮毛,汲流忘源,遂乃自足,更挟小智小术,欲与地球著名之大政治家相角,让其大者,而争其小者,非不尽瘁,庸有济乎?”在批评了李鸿章的失误之后,他笔锋一转,又扩展到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
彼李鸿章固非能造时势者也,凡人生于一社会之中,每为其社会数千年之思想习俗义理所困,而不能自拔。李鸿章不生于欧洲而生于中国,不生于今日而生于数十年以前,先彼而生并彼而生者,曾无一能造时势之英雄以导之翼之,然则其时其地所孕育之人物,止于如是,固不能为李鸿章一人咎也。
关于个人品格才具,梁氏断言李鸿章乃“有才气而无学识之人也,有阅历而无血性之人也。彼非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心,然彼弥缝偷安以待死者也。彼于未死之前,当责任而不辞,然未尝有立百年大计以遗后人之志”。他直指“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为中国官僚政治的通病,“中国朝野上下之人心,莫不皆然,而李亦其代表人也”。尽管如此,“举朝二品以上之大员,五十岁以上之达官,无一人能及彼者”。他预见到“后此内忧外患之风潮,将有甚于李鸿章时代数倍者,乃今也欲求一如李鸿章其人者,亦渺不可复睹焉。念中国之前途,不禁毛发栗起,而未知其所终极也”。十年后,清王朝最终难逃覆灭的命运。鉴往知今,学习洋务皮毛、改良经济而不改良政治的结局,是一面历史明镜。
在经济全球化背景下,转型期的中国正面临着国际金融危机带来的社会动荡。梁任公“今日世界之竞争,不在国家而在国民”的警告,在大同世界出现之前,永远不会过时。
(本文摘自:《炎黄春秋》2009年第6期 作者:章立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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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章立凡
编辑:
蔡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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