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他认识的字,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大约只识一至十这十个数目字,这是我最初见到的情况。后来请了一位教书先生,天天为他读报,约三十分钟。此外还给他认两个方块字。就这样经过了若干年,他竟会看信看报。
他对熟人并不讳言,一生从未受过教育,只是幼年时由浦东高桥渡海,到对面杨树浦一间小学校,当了五个月的一年级学生(其时无幼稚园,初读方字),学费是小洋五毫。到了第五个月,因五毫子筹不到,就此辍学。
他飞黄腾达之后,大达轮船公司新船下水,请他去主持下水礼,车经杨树浦,他远指一间毁损不堪的小学校,告诉那位船东说:“我曾经在这间学校读过五个月书,后来再也没有读书的机会了。”
他常常提起少时在一家生果铺当学徒。有一次,四川有位师长范绍曾在国际饭店宴客,吃到终了,侍者端上了一碟生梨,大家在谈笑之间,都怪洋刀太钝,削皮不易。唯有杜氏在片刻之间,把生梨的皮削去,晶莹光滑,范师长见到他这般削梨技术大加称道,杜氏却坦白地告诉范说:“我本是这一行出身。”范听后不敢赞一词。
杜氏出身寒微,对穷苦人的生活很了解,所以他后来处理一切大小事宜,都是偏袒穷人方面,劳苦阶级的人对他的印象特别好。他常说:“不识字可以做人,不懂事理不能做人。”他对任何事情的处置,另有一套。凡是办一件事,先决定上策如何,中策如何,下策如何,三点决定后,还要考虑这件事的后果如何。所谓后果,即有无反应或副作用,好会好到如何地步,坏会坏到如何程度。所以他发一言而能了事。但是不轻发言,言必有中。
他往往先听别人讲话,自己默不出声,等到别人讲完,他已定下了决策,无非是说“好格,闲话一句”,或者是说“格件事,不能这样做”。他的判断力极强,说过之后,从来不会变更的。
杜氏所受的教育,照我的观察,是得益于听书。所谓“听书”,是江南人喜爱的一种消闲娱乐,由弹词家或评话家连续弹唱讲述的,如《岳传》、《水浒传》、《七侠五义》、《三国》等,所以他对戏剧演出极感兴趣。他自身的出发点,也是从“桃园三结义”开始的。足见小说不但感人极深,实在也是一种社会教育。
我初识杜氏时,他并无秘书或书记之类,只有一个账房先生。这时来往的人,绝无一个文人,所以我去之后,他表示很欢迎,总是和我谈谈社会新闻,问我:“报纸上是哪能讲法?”我非但把报上的新闻讲给他听,还对若干事情的来龙去脉加以分析,他听了很是高兴,因为当时他接触的许多人,都是工商界人士。不久后有一位刘春圃常去,刘是在警察厅当司法科长的,能说,能写,杜先生奉为上宾,好些文书往来,就由刘春圃代为执笔。其后,有一位任职绍兴安昌镇警局长的翁佐青,卸职后赋闲在上海,由张某介绍当了杜氏的秘书。从这时起,杜宅才有文房四宝和写字台的设备。
翁佐青做了很多年后,又陆续延揽了好几位精通文墨的秘书,都是写作俱佳的。外间传言“六君子”之一杨度,是他的秘书,其实杨不过是杜宅中一名清客,相貌枯瘦,杜氏不大喜欢他的;至于章士钊,也不是他的秘书,其地位近于谋臣策士一流。
此后出入杜家的人,越来越兴旺,我因医务稍有成就,比较少去。一天,因有一家第一流的药材铺叫做“童涵春堂药号”发生劳资纠纷,杜氏来电话,要我到他家去。我到了他的烟榻上,他给我两封信:一封是资方俞佐廷的信,一封是劳方职工的信。他只说这件事你去办一办,办到双方协议时,由我出面解决。
正在这时,突然有三个人踉踉跄跄地走到杜氏烟榻边,三人年龄都很大,未曾开口先跪了下来。杜氏看见这般情形,为之骇然,连忙说:“起来起来。”这三个人原来是郑正秋、张石川、周剑云,那是当时明星影片公司的三巨头。他一见郑正秋,竟高声叫:“四爷叔,啥事体?介紧张?有闲话尽管讲。”接着周剑云就说:“我们明星公司,千辛万苦花了最大的资本到北平去拍了一部《啼笑因缘》,谁知道顾无为不声不响地向法院递了一张十万元提供担保状,说是他拍《啼笑因缘》在先,要禁止我们的《啼笑因缘》,今天刚在南京大戏院上映,忽由执达吏到来加以扣押。这件事,只能请杜先生出来解决,否则我们公司要宣告破产了!”杜氏很轻松地说:“不要紧!不要紧!”一面拉着郑正秋说:“先吸两筒烟,平平气。”接着张石川说:“如果我们拿出二十万元,本来就可以提供担保放映的,可是要是对方也跟着再加倍,那么事情就永无了结啦!”杜氏明知顾无为是没钱的,就问张石川说:“背景是不是×人?”张石川频频点头。杜氏当即提起电话打给这人说:“郑洽记四小开亲自来磕头,侬阿好让一步路拨伊走走?”对方听到电话之后,也只说了三五句话,事情便解决了,由顾无为自动到法院取消控案,影片扣押的事也就撤销了。这件事情是我亲眼目睹的。
其实,这件事情在报纸上已闹了几个月,双方延请律师登报互相责难,闹得满城风雨,可是最后只经杜氏一个电话就解决了。据说顾无为后来拿到一笔钱,但是付了律师费、广告费之外,恰好一无所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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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陈存仁
编辑:
梁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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