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奋战东岸大渠
7月11日,听说我们的铺盖行李已经运到将送往连队,但那时各个单位汽车都极少,团里又让我们列队,徒步走向远在十几公里外的叶尔羌河东岸大渠。嘉定支青中队加入到东岸大渠下游的六连,驻地在泽普县城以南的依克苏公社的一片碱滩上,距公路约二三公里。我们这支从未训练过的绿军装队伍逶迤蛇行到达连队,花去了半天时间。
连队驻扎在碱滩上,周围挖了排碱渠。排碱渠外的地面上结了厚厚的碱壳,走在上面咔吱咔吱作响。稀疏的甘草匍匐在地面,渲染着珍贵的绿色;矮小的骆驼刺顽强地钻出碱壳,拉扯着我们的裤腿,诉说它生命的原则。四周渺无人烟,远方土路的车辙里是象水一样会流淌的"纳米"沙土,夜深人静的时候,可以听到更远处小河的汩汩水声。
我们各班(男工班二三十人,女工班十几人)都住进了宽约五米、长十几米不等的宿舍。新宿舍才完工,有几个老职工正在对个别地方作最后的修饰。宿舍最奇特之处是它的墙体材料来自草滩,老职工把草皮连草带土的切成长约六七十厘米、宽三十厘米、厚十五厘米的长方块,垒起来修整一下就成了。前山墙留个门框,却没有门,后山墙留个窗洞,没有玻璃或塑料布。在地上钉一排木桩支上小树杆,铺上木板就成了我们的统铺床,箱子只好统一放在靠墙的脚跟。离食堂不远的地方挖了两个水池(涝坝),一个吃、一个用,水刚引进来的时候浑浊不堪,有不少树叶草根甚至羊粪蛋之类的,捞去漂浮物洒些明矾,第二天看上去就极其清澈,惹人喜爱了。有的调皮支青借口脚滑,掉进池里痛痛快快地游个泳,我们这些老实支青看了羡慕不已。
我到连队第二天,不知是什么原因,发起了高烧,一度失去知觉。是我们五班的老班长单明德走了5公里路,到二营部请来医生,打针吃药,又过了一天,我才退烧清醒。接着,我们支青和老职工一起到大渠工地拉开战线,老连长林化愚简短动员后一声令下,大家争先恐后地挥动铁锨砍土曼,争取漂亮地挖出自己进疆后的第一锹土,由此拉开了我们这批支青艰苦劳动的帷幕。
帷幕刚刚拉开,一场大雨倾盆而下,给了我们酣畅的支边洗礼。宿舍里没有不漏的地方,有些才搭好的草皮房塌掉了。为了安全起见,大家都搬到球场上露宿了几天。一时间球场上蚊帐东倒西歪地支着,各班之间形成的小路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营连领导紧急出动,同附近大队商定把一块靠近果园的干爽地作为新驻地。连部安排各班在指定地方挖地窝子,一天时间完成搬家任务。这次地窝子是半地下式的,挖出来的土就堆在旁边,夯一夯,刷刷坡,下午把顶盖好,傍晚就搬进了新居。
在泽普时,团政委母怀明曾经向我们支青介绍叶尔羌河东岸大渠工程情况。根据兵团党委下达的"根治叶河、征服沙漠、巩固边防、建设'三线'、加强团结、繁荣南疆"的任务,这项水利工程由生产建设兵团工三师二十三团承建,全渠长近30公里,建成后增加可灌溉塔里木西麓的农田数百万亩,并说工程是新疆第一、全国第一、亚洲第一等等。六连施工的大渠下游段,渠口宽30米,渠底宽15米,深约2~3米,大渠两边堤岸上规划了公路和绿化带,因此挖出的土方要运到25米开外,工程量是很大的。开工没几天,下游段的连队都到二营部开大会,要进行为期40天的劳动竞赛,优胜连队10天评比一次,休息也改成了大礼拜(一周的时间改为十天,劳动九天休一天),也真如同"兵团三大怪"的俚语里说的,刮风下雨当礼拜。连长林化愚、工作员(指导员)林成喜和连部的人员天天拎着铁皮传声筒到工地现场鼓动,劳动工效不断刷新。优胜连队的红旗经常被六连夺得,又经常在我们平均年龄最小的、优胜的五班地段飘扬着。那时,我们五班经常平均工效8立方以上,出勤率百分之百。听说其他连队也是工效倍增,上游段有个新生人员,一天开挖50多立方,只不过因为渠口窄,他只需把土方甩上堤岸就可以了,但也确实惊人。40天的劳动竞赛刚结束,接着又开始了百日大战。在7月14日开工的1966年,竞赛和大战的日子占了百分之八十五。
起先,我们六连的任务主要是开挖,对我们来说,首先要学会驾驶独轮车,要领是"车襻借力,两手握把,双目前视,左右扭胯"。没多长时间,我们就把独轮车驾驶得很熟练了,不仅可以一只手向前推,也可以一只手倒着拉(空车)。快到清渠底的时候,即使有人拉纤,独轮车也推不上去了,只能用筐挑出去,用树棍做的扁担开始折磨我们稚嫩的肩膀,劳动布做的垫肩,浸染着血泡磨破了的血水。工地后来逐渐转到了沼泽地,先要把淤泥清掉,直到露出坚实的黄土。一旁的柴油抽水机日夜不停地抽着坑里的水,有时还需要人工槲水,然后再把远处的黄土运来,一层一层地回填夯实形成渠堤。清淤时,要么在上面用铁锨把淤泥象切豆腐一样切好,再用坎土曼把它捞起来装上独轮车。要么干脆下到坑底一小块一小块地往上甩,甩不好掉回坑底就溅个满身泥。独轮车装满后要把它推上岸,就不是件容易事了。路是用架板铺设的,几个人的作业点汇成一条路,都只有20厘米宽。那不仅要用力,还要讲究平衡和方向,才能在拉纤人的配合下,顺利通过架板路到达卸土的地方。一旦翻车,不但要重新装车,还要影响别人。
随着大战的深入,渐渐到了冬季,施工难度又增加了。天寒地冻的,要开挖的淤泥冻成了石头,又没有炸药爆破,只得用大锤把钢钎一根根打进冻土,让它胀裂开来。掌钎人的手被砸肿了,抡锤人手磨出了血泡,但我们逐渐掌握了打锤和在适当地方排钎的要领,16磅或18磅的大锤抡起来一阵风,一百多下不在话下,觉得欧阳海一百八十下的记录也没什么了不起。回填时,往返运距800米,自己装土自己运。我们每个支青都是一人一辆车、一把坎土曼、一把铁锨,嫌独轮车装得不过瘾,都把独轮车的挡板反钉在车子的外面,这样一辆车就能装16桶土(圆水桶,80桶算一立方)。我一天要跑60趟,光路程就有48公里,往往第二三趟开始就脱得只剩棉毛衫或背心了,脑袋上雾气腾腾,大伙叫我"蒸笼头"。12月份,我在叶城县的照相馆拍了一张全身像,单薄的身躯穿着军装、披着棉军大衣,红肿的手里拿着"红宝书",母亲看到这张相片心疼得哭了。其实干起活来不光男支青这样,女支青也同样如此,有的一天也跑五六十趟。土卸下后,专门有人负责"拔毛"(把原地面粗糙化)、摊平、打夯。一人扶夯、两人拉绳,又不会喊号,闷着头吭哧吭哧地把填土夯三遍。营部有施工员负责监督,专门找夯印不密集的地方取"窑重"(填土的密实度),不合格就监督返工。有了一次教训后,我们就努力把夯举得更高,夯落下时再加一把力,只要不返工,进度倒也不慢。老班长单明德对我们说过,"上海鸭子"呱呱叫,干活真狠,不惜力。
劳动强度这么大,但生活条件却差到了极点。工程连队没有一点菜地等副业,主食和副食全部都要买回来。当时几千人的队伍一拉上工地,泽普依克苏公社甚至巴扎天都买不到菜,更不用说新鲜猪肉了。半年下来,食堂的主食倒全是白面,没有粗粮。蔬菜主要是卷心菜、蒜苔、胡萝卜等,种类很少。肉菜主要是四川腊肉,一份蒜苔炒腊肉片要1.95元,里面还没有几片肉。肉菜之所以要卖个零碎价,据说是因为不让喜欢打半份菜的女支青占便宜。而我们则是几个人合起来,一次打个两三份,这样可以减少炊事员的手哆嗦。往往炊事员手里的勺一抖,好几片肉就掉下去了。连队规定每周吃一次面条,几百人的大连队,全靠十来个炊事员用手工把面条擀出来,可把炊事员累死了。如果哪个职工病了,可以凭卫生员开的条吃病号饭,四两馍票五角菜票打一碗面,清汤寡水的漂着三五片肉(有时是蛋花),我吃了一次就再不吃了,觉得实在不划算。平时,中午饭是送到工地上吃的,半斤一个的大馍馍,炊事员用菜勺帮我们把馍馍底部的中间部分挖去,把菜打进"馍碗",菜吃完,"碗"也吃掉了,筷子都不用。
一到休息的日子,指导员把一只八个晶体管的半导体收音机(当时据说要180元才买得回来)往篮球架上一挂,咿咿呀呀,吱吱啦啦,不知道说的什么,连队却增添了几分热闹气氛。支青们有的到公路上搭车去依克苏甚至泽普、叶城、莎车,那时搭车是比较方便的,一般司机师傅都乐意载支青一程;有的到维吾尔乡村去包一棵果树,花上五毛一块的,吃不完还可以带回来;有的支青不出去,就趴在自己的床上写信,或是洗衣服被褥什么的,有的女支青尽管没出连队,但也换上漂亮衣裳,享受这难得的安闲时光。
但是到了冬季,日子就难过了。我们每个地窝子,上级给了五元装门费,连队只好贴一点钱,给每个地窝子买条毯子当门帘。每个男工班的地窝子里只能砌两个火墙,每个炉子供应一桶煤面子,傍晚收工前,班长就指派一人先回来担热水、升炉子。因为是煤面,所以升炉子或添煤也必须要有经验,否则就升不着火或者把炉火给压灭了,那大伙就得挨冻了。从上海出发时,许多人没有棉衣棉裤,后来专供支青的草绿色棉衣分批到了,每套15元在工资里扣,大家抽签决定谁先领用。我因为运气不佳,最后领的时候已经不需抽签了。而老职工则自行解决冬装问题。我们五班有个河南自动支边人员,支青们叫他牛大哥,他花8元钱买了一条绒毯,比照着裤子剪开,粗针大线地缝好,第二天就穿上了身。后来,我们在他的指导下,在农村大队买毛毡,自己缝毡袜,解决了冬季穿胶靴冰冷刺骨的问题。
夜间照明不仅没有电灯,也没有"马灯",甚至没有带玻璃罩子的油灯,大家都是找个墨水瓶、罐头瓶,盖子上凿个眼、装根捻,灌上油就能用了,不穿错衣服就行。再说没有报刊书籍,又累得够戗,往往上床就睡,灯亮不亮关系不大。
我们支青刚到新疆,年满十八岁的月工资三十二元八毛六(31元加6%补贴1.86元),我们班大部分拿二十九元六毛八(28元加6%补贴1.68元),粮食定量每月四十五斤,馍票一毛八一斤,一个月就要八元多以后另用粮票买馍票就要十六七元了,菜也不便宜,大家都感到钱不够花的。尽管新疆是瓜果之乡,水果便宜到极点,一毛钱可以买杏子四十个或拳头大的桃子八个,却也不曾大吃特吃,只能是解解谗而已。那时,阴暗的、弥漫着浓重煤油味的依克苏商店,点心只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生产的月饼,干硬如石头,而我们买不起。因此,能尝到烤羊肉、烤包子、抓饭、冰激凌等等新疆特色食品的滋味,那是很长一段时间以后的事了。
但是,当时我们面临最大的问题是吃不饱。体力消耗这么大,饭量大得惊人,我的记录是半斤的馍馍,一顿四个半。我后来遇到宝山县一个姓张的支青,他的记录是半斤的馍馍,一顿八个半,由此落个"八个半"的绰号。一个月的定量往往半个月左右就光了,连队采取的措施是每十天发十五斤馍票,职工可以借菜票而不能借馍票。一旦断粮,气急心慌,在会计那里无法通融,我就学了个"窍门",在纸的上半截写借菜票五元,副连长看过后在空白处签上"同意,张家珍"五个字,我再把上半截裁去,重写借馍票十斤,就这样渡过了最紧急的饥饿时期。当父母亲知道这些情况后,紧急给我筹寄全国粮票,不到半年里就寄了四百多斤,我在1966年后边几个月里每月平均消耗馍票八十多斤,也能在吃晚饭时另外再买个冷馍,薄薄地切成二十多片放在炉板上烤着,边聊边吃。刚到新疆的半年,个头由1.74米窜到1.78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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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吴立雄
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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