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之泓:一个黑五类女知青的插队史(二)
2009年07月09日 15:45凤凰网 】 【打印0位网友发表评论

遨游书海常动情

转眼间小麦就灌浆成熟了。这时也正是冰雹的高发期,所以越是接近麦收,农民们就越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老人们更是惶恐谨慎,生怕年轻人口无遮拦开罪了老天爷,导致老天爷降下灾祸来。她们严密地监视着小辈儿们,不让他们乱说话。比如"蛋"、"冷子"之类的词语都不能从口中冒出来。因为在当地方言中,这都是冰雹的同义词。

麦黄天,人们一直要干到看不见麦穗时才回家。女人们进了门点上灯两手啪啪一拍,拍掉手上的土便和起面来,紧接着擀面杖拖着面团在案板上移动的声音便砰砰地响起来;男人们也破天荒没有躺在炕上等着吃饭,而是拿出磨刀石,洒上水,在月光下将镰刃片磨得噌噌响;孩子们此时都围在厨房门口,这也摸摸那也捏捏,赶也赶不走,直到新麦子面条的香味儿从锅里冒出来时,他们才会雀跃着爬到炕桌前占据有利的地形。

醉人和累人的麦收季节过去了,阴雨连绵的秋季到来了,农人们有了一段相对清闲的日子,此时的我也常被泥泞的道路阻住了出门的脚步。西北山区的秋雨总是抢先将寒冬的阴冷带到人间,大白天也需关上门挡寒了。无窗的小屋内漆黑一团,我便将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放在隔墙上挖出的小方洞里。那袅袅黑烟将小洞熏得漆黑,又从小洞里蔓延到外边。在这样的灯下看一天书,我擤出来的鼻涕里都夹杂着黑色。即便这样,我也照样能拿本书看它个昏天黑地。

要说在杨郎找本书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本来书就不多,经过文革的洗礼后,劫后余生的,符合毛泽东思想的革命书籍就更少了。那几年中,寻找书籍就成了我外交公关中最主要的项目。我在所有能借到书的地方窥寻着书籍,一旦发现书的踪迹,比如得知某人有一本什么书被某人借走了,某人又把它转借给了某人,我顺藤摸瓜追踪不舍,辗转数人也要把它追寻到手。记得当时我得知一位小学教师将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借给了卫生院的某大夫,那位医生又将它转借给了别人,这别人又借给了别人,几年了也没有收回来。我就根据最初借出去的线索,一个人一个人地追寻,终于将这本被人们翻得破破烂烂的书拿到手,使书的原主人都感到意外。我之所以苦苦追寻这本书,只是因为我无书可看,其实我在下乡前就早已看过这本书了。

那时我所借阅的书主要有下面几个来源:从兽医站刘克忠站长那里借来兽医书籍。从卫生院的本地医生王大夫和天津下放医生周大夫那里借来儿科、妇科、内科,人体解剖学及其他杂七杂八的医学书籍,还借来中医针灸,中药验方,中医脉理等方面的书籍。我半懂不懂然而却是认认真真地读着和摘录着。从供销社刘锡林和其他人那里借一些马、恩、列、斯、毛的原著,借来介绍巴黎公社历史和事迹的著作以及马、恩、列的传记,还有其它一些专题论述的马列主义小册子。我还借来吕振羽著的《中国思想史》和其它人写的什么这样那样的思想史之类的著作,我照样是半懂不懂但却认认真真地读着和摘录着。这时的我活像一个饥饿的乞丐,见了食物就朝自己的腹中填塞着。等到没有书可读时,就拿出这些笔记和心得体会,像牲口反刍食物一样咀嚼着那些笔记的内容。

读着这些书,我便陷入到一种美丽的热情之中,沉迷于一种亢奋的信仰之中。我崇拜马克思对资本的解读,对剩余价值的解析;我敬佩恩格斯为了筹集款项支持马克思的研究,支持他与马克思的共同事业,不得不忍受着内心的厌恶去经营工厂的这种忍辱负重的精神;我崇拜列宁在马克思主义的实践中作出的创造性贡献,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我更崇拜毛主席把马列主义推向了一个划时代的高峰。我将中国从古到今各种思想的创立、发展与继承连成了一条线,思考着中国的伟大思想家们在历史上做出的贡献;也将他们所有人与毛泽东做着比较,挑剔着前人思想的阶级局限性与历史局限性,崇拜着毛泽东思想的完善性和不可超越性。

读着这些书,我也十分痛恨托洛斯基、布哈林和赫鲁晓夫之流对马列主义的"篡改和背叛",也痛恨中国的赫鲁晓夫--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提出的"三自一包、四大自由"。至于它具体对社会主义有啥危害,我压根不知道,也用不着知道,因为凡是毛主席反对的我就反对。

在林彪没有倒台之前,我不知道从何处借来有关革命领袖与亲密战友典范合作的论著。我赞赏马克思与恩格斯的典范合作,赞赏列宁与斯大林的典范合作,我更是崇拜毛主席与他的亲密战友林彪之间的典范合作。我庆幸毛主席的英明伟大、知人善任,早早就确定了自己的接班人,使中国避免了犯苏联的修正主义错误,使成千上万的革命人民避免了人头落地。

作为一个青春期的女性,读着无产阶级的不朽名作,读着伟人的传记,我还免不了要羡慕马克思与燕妮那种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爱情,我也为恩格斯与他心爱的女工的那种朴实无华的爱情而感动,我也向往列宁与克鲁普斯卡娅那种并肩作战的革命伴侣生活,我更是为毛主席对前妻杨开慧的怀念而感动万分。坐在窑洞的土炕上做针线时,我常常轻轻地吟唱着:

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宵九。问询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

这是毛主席为纪念妻子杨开慧而填写的《蝶恋花.答李淑一》,每吟唱这首词时我都含着热泪。那时候,我还设想自己将来也会与我的革命伴侣风雨同舟,共同把自己的青春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至于那事业是如何壮丽法,我可就想不出个所以然了。

想啊,想啊,想啊,我就是这样读伟人的著作,学伟人的情操和思想,用这些去清空自己的头脑,再用这些来填充自己的灵魂;用这些拓展着自己的思维,也用这些给自己制造着新的思想荒漠。

当选学《毛著》积极分子

那个时代,军、工、干、农、商等所有行业选出来的先进人物都用"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来冠称。我此生便多次获得这一称号,而我第一次获此殊荣就是在杨郎。

那是一九六九年后半年,是我下乡后红得发紫的一个阶段。记得当时公社给每个大队一个推选名额,杨郎大队这一个名额就非我莫属了。试想,有谁能用自己的活命钱买来"红宝书"送给贫下中农呢?仅此一条我就当仁不让了,何况我这个拼命三郎在各方面的表现都无可挑剔。我曾在崴伤了脚的情况下,拐着肿得像面包一样的脚脖子坚持劳动两三个月,直到脚伤自然愈合;我曾跪在地上割麦子,将双膝磨得稀巴烂也不下火线;我曾冒着风雪严寒走家串户访贫问苦,整理阶级斗争材料;我曾在油灯下熬过一个又一个夜晚,给孩子多的人家纳鞋底;我曾一字字一笔笔摘抄下报纸社论,给社员们宣讲党的政策……这一年中,我也曾无数次通过背诵毛主席语录来克服和战胜生活与劳动中的困难;无数次用毛泽东思想作指导,去发现贫下中农身上的一切优点,甚至无数次用毛泽东思想作指导,将贫下中农身上的缺点也解读成优点……让我"讲用"那真是三天都讲不完啊。

那天的"讲用会"设在杨郎小学里,会议由公社一个绰号叫"武慌慌"的干事主持。武慌慌宣布开会,他首先让我们全体起立,向台上悬挂的毛主席像做会前请示,这是当时集体活动时必不可少的一个程序。请示大意是:1、我们今天在这里召开的是什么什么会议(会议名称)。2、这个会议上将要进行那些那些议程(简单列举)。3、我们一定会把今天的会议开成一个毛泽东思想的胜利大会(预测会议结果)。

对于一个在数千人大会上领呼过口号的人来说,这种只有几十个人的讲用会自然吓不倒我,轮到我发言时,我上去将讲用稿放在一边,便口若悬河讲了起来。我又是引用经典语录,又是列举具体实例,有介绍说明,有叙述回忆,也有场景的描绘和思想观点的阐述,从小县城里讲到小窑洞里,再从小窑洞里讲到广阔的天地间,时而讲得慷慨激昂,时而讲得热泪盈眶。待我讲完走下来时,场上报以热烈的掌声,我的脸也热乎乎的。直到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很久很久了,心还沉浸在自己刚才的"讲用"中,还沉浸在那热烈的掌声之中……至于那天的会上还有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我都一概没有听清。因为我太自我欣赏了,压根儿没有去注意别人的讲话。

会议结束时,照例让全体与会人员都站起来,面对毛主席像作汇报。这汇报内容大致是:1、今天会议完成了哪些哪些问题的讨论(重复会议的议程)。2、对当天会议的充分肯定(多数情况下都是夸大成绩式的汇报)。3、会后将狠抓会议精神的落实(表决心)。

那天给毛主席的汇报中还特地点名表扬我的讲用生动感人,又有一定的思想深度和理论水平……啊!敬爱的毛主席,您一定听到我的事迹了吧?我会继续为您老人家增光的!

然而我怎能料到,一个天塌地陷般的消息正在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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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朱之泓   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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