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在农七师勘察设计大队学习
新疆不缺地,缺的是水。以水定地,就是有多少水,种多少地。天山二千多公里长,三百多公里宽,就是进去一亿人,也不会拥挤。新疆有160万平方公里,占中国面积的六分之一。在六十年代才800万人!在新疆,开一天汽车,见不到一个人,是很平常的事。天山和昆仑山,两条平行的山脉在西面相交,形成的高地,就是帕米尔高原。1992年秋,我第一次到帕米尔高原,那雄伟瑰丽的气魄,充满阳刚之气的神态,隐隐约约神秘莫测的气象,令我倾倒。跨下车第一件事,是叩头。因为身不由己,我看到帕米尔高原的一瞬间,腿软了!我像虔诚的穆斯林到麦加朝圣一样,亲吻了那里的土地。2003年,美国发生了“9·11”事件,本·拉登逃到了阿富汗,我断言美国人抓不到他,果然不出我所料。这是后话,不提。
农七师勘察设计大队是一个营级单位,坐落在农七师司令部北面不足500米的地方。是一座“士”字形的建筑,平房,砖混结构,从空中俯瞰,像一架飞机。她的头朝南,尾朝北。“士”字的上面一行,是办公室。所以,路过这里的人,可以看到一排整齐明亮的玻璃窗,颇有些典雅及神秘。中间那行“竖”的是食堂兼大礼堂。房顶上堆着一座小山,上面用帆布覆盖着。我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只见一群又一群乌鸦恋恋不舍地在它上空盘旋,“哇哇”地叫唤。请教老同志,才明白,蓬布底下全是宰好的羊!这使我们万分惊讶,这么多的羊啊!原来乌鸦闻到了羊肉的香味,久久不肯离去!老同志笑笑说:“这些羊要吃到开春。放在房顶上,在零下几十度的气温下,不会变质!”在新疆,冬天不用冰箱,大自然是最好的冰箱!
短的那行是伙房及办公室。外面是一口井。农七师勘察设计大队,用毛主席的话来讲,这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用红卫兵的话讲,是“池浅王八多,庙小神灵大”。顾名思义,这个单位负责农七师的农场规划,水库、渠道,道路、楼房的测量、设计等,任务重大而且繁多。因此,这里云集了农七师的人才,来自全国各地的大、中专毕业生,口里发配来的右派,南洋华侨,甚至还有美国旧金山侨领的兄弟……藏龙卧虎,人才济济。我们的老师,就从里面抽调,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发扬优势。
我在上海没有考上大学,想不到在新疆却有幸受到高等教育。授课的全是水利或勘察方面的专家,这些知识让我享用一辈子。
学习期间,我们享受助学金,每个月27元。一半用于交伙食费足够了。
我和十几个同学住到马路对面、露天电影院门口的平房里。这间平房是临时搭建的,房顶是一面坡的,中间有一扇漆成蓝色的门,门上挂着厚厚的棉门帘,两边是窗,玻璃上结着冰。地上铺着很厚的麦草。我们十三四个同学,挨个儿打开行李,挤在通铺上。屋子中间是一道火墙,和一只大炉子。在零下二十度的寒冬,新疆普遍用这种方法取暖。
白天,我们到农七师勘察设计大队食堂里上课。晚上,我们就在这里就寝。
除了我们58个上海同学外,农七师基建处还从各农场抽来技术人员,与我们一起学习。所以大食堂人满为患。同学们学习的热情非常高涨。教师们把我们当作“北京填鸭”,拼命给我们塞知识:《农场规划学》,《水利学》,《建筑学》,《测量学》,《测绘学》,《土壤分析学》,《力学》……没有课本,教师们连夜刻蜡板,用手推印刷机印刷,然后装订成册。所以每个学员都领到厚厚的教材。
老师讲课,起先还听得懂,后来就听不懂了。我们这批从上海来的应届高中毕业生还好一点,农场来的技术人员听不懂就大声喊:“老师,讲慢一点!讲慢一点!”“再讲一遍!再讲一遍!”
老师停下来,眨巴着眼睛,看着台下,不知所措。
唉,农七师太缺少人才了,恨不得一夜之间,把所有的上海青年都变成工程技术人员,把草变成树,把蛇变成龙,所以不得不用“拔苗助长”这种办法。坐在教室里,我有一种“听天书”的感觉。越听不懂,越怕考试。交白卷可不得了!所以咬着牙,憋着尿,也得听,思路跟着老师跑,去想,去算,去开动脑筋。
“赤那,听勿懂,听勿懂!”
“讲了太快了,像放炮仗!”
上海人把鞭炮叫炮仗。
同学们嘀嘀咕咕,私下议论。
几名教师分别教授那些课程,车轮大战,一直到中午。老师一宣布下课,每个同学的脸上都露出轻松和愉快,如释重负,急急忙忙冲向厕所,急风暴雨一般地撒尿。
我深深体会到,这种学习不同于上海蓬莱中学,按部就班,循序渐进。它是生吞活剥,似懂非懂,从抽象到抽象,那么多高深的知识,那里消化得了?到了后来,简直是“洋鬼子听京戏,一窍不通!”
食堂早为我们准备好了精彩的午餐。我们第一次吃到用高粱做的羊肉抓饭。
羊肉抓饭是新疆食品中的王牌。它是用一张比八仙桌还大的铁锅,注入水,放进一只羊,煮到八成熟,捞出羊肉,只剩一锅羊肉汤,再将米倒入,快闷熟时,再倒入胡萝卜,洋葱头,葡萄干,羊肉,盐,孜然等,烧透后,将米饭剩出装碗,上面盖一块又大又肥的羊肉。那香味。三公里外就能闻到。
它使我想起食堂上空的那群乌鸦。
不过,1963年,大米还是奇缺的,食堂就用高粱替代,味道同样好极了!一颗颗高粱红灿灿的,在亮晶晶的羊油里,散发出诱人的味道。
排队打饭的时候,同学们用勺子敲响了手中的搪瓷碗,叮叮当当,活泼又热闹。一边唱道:“多谢了,多谢四方众乡邻,我家没有好茶饭,只有山歌敬亲人,敬亲人!”那是电影《刘三姐》的插曲。我的同学马大为,被刘三姐的扮演者黄婉秋迷住了,悄悄地溜到大礼堂,看了十遍《刘三姐》,场场不漏。他对我发誓,要娶一位维吾尔族姑娘当老婆。可惜从干部学校毕业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不知他是否如愿以偿。
政工班和会统班的同学在干部学校食堂里就餐,伙食不如我们,而且吃不饱,他们把苞谷馍叫成“苞谷兄”,大概因为粮食重要得像兄长。可是就连“苞谷兄”也不够吃。女同学省下“苞谷兄”,给男同学吃,这里有许多美好的故事留下来,至今,男同学们提起来,还十分动情。——于是,好多同学就到我们食堂来“混”饭吃。我们的主食分粗粮和细粮,粗粮是苞谷馍,细粮是白面馍,买饭票时,按一定的比例搭配,比起读高中时遇到的“三年自然灾害”,我们的生活非常好,我十分的满足。
星期天,新疆有规矩,食堂只开两顿饭,我们不习惯,不得不想办法。适逢奎屯总场的农工赶着大车卖牛肉,几毛钱一公斤,我和李平等几个同学,商议后,决定买。晚上,把牛肉和盐,放在上海发的搪瓷杯里,搁在炉板上,用小火炖,第二天吃的时候,味道好极了。
离开上海时,我的身高1.68米。由于伙食好,到年底,我的身高达到1. 70米。好多同学跟我一样,都长高了,长胖了。特别是有些女同学,好像吃了发酵粉,或是催肥剂,开始“横向发展”。我们在上海时营养不足,在新疆得到了补充。
从此,我与农七师勘察设计大队结下了不解之缘。
这里的老同志待我们上海知识青年很好,刚开始叫我们“上海娃娃”,“上海阿拉”,“上海学生”后来就亲切地叫“小郭子”,“小李子”,或是叫绰号:“鸭蛋”,“阿三”,“张疤”“小狗”“蛋皮”……同学们也不客气,直呼老同志的外号:“小日本”,“猪头”,“王老大”“武大郎”……慢慢地,我们跟当地的老同志打成了一片,融合到一起,抽烟,喝酒,什么都学。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说上海话,老同志听不懂,说:“你们讲的是日本话吗?”
“嘎拉嘎拉,跟一群鸭子一样!”
有的老同志直截了当地说:“讲普通话!别讲上海话!”
我们高兴得大笑。果然,我们少话或是不讲上海话了。
我们水利班的班长叫朱国兴,他原是黄浦小队队长。长得帅极了,用现在网络语言讲:“酷毙”了。他不但帅气而且聪明,颇在组织能力。在他的组织下,我们在学习之余开展“学雷锋”活动。当时的奎屯新城没有自来水,全城人民喝井水。从井里打水是一门技术,搞不好,就会空桶下去,空桶上来,“铁桶打水一场空。”
装20公斤水的铁桶,用一根铁链系着,铁链与一根长长的麻绳相接。
第一种提水的方法是,井边有一根长木杆,一头系着麻绳,一头坠着重物,利用杠杆原理来提水。因为井多,高高翘起的长木杆也多,好像一根根帆杆,远远眺望,我总有一种到了黄浦江边的幻觉。第二种方法是轱轳,也就是说,在井边树起一个半人高的三角架,装上水桶一般粗的木轴,连着水桶上的麻绳,轴上有铁铁制的摇把。我们大食堂就是这样提水的。几百个人吃饭,每天要提多少水呀?
朱国兴喊道:“同学们!给食堂打水去!”
我总是第一个响应,我那时很要求进步,而且身上有一种用不完的力气。同去的还有我的领导王海宗,好朋友韩胖子,江水生,外号“张疤”的张继新等。
地面与水面大约有5米。气温零下二十多度,我们戴着干部学校发的棉帽子,穿着厚厚的棉军服,干得浑身大汗。井台上的冰,白得像蜡,十分滑,而且越积越高,这个活不但累而且还有落到井里的危险。然而,这都没有挡住我们学雷锋的热情。
更叫绝的是掏厕所。
那时奎屯的厕所都是一个模式。在地上挖一个长方形的深坑,留一个斜坡,可以从地面下去。深坑的上面,钉上木板,木板上面留有圆洞,人蹲在木板上,屁股在圆洞上方。然后在深坑四周垒墙盖房,中间隔开,左右开两个门,再用石灰一刷,一座厕所在欢笑中落成。相传朱德总司令有一次问“四人帮”之一的王洪文:“中国有几座厕所?”王洪文一时懵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朱总司令鄙夷地说:“告诉你,中国有两座厕所,一座男厕所,一座女厕所!”这是民间笑话,不提。当然奎屯也有两座厕所,。问题是:隆冬季节,那厕所会发生什么事情?如果没有上冻,我们把上厕所叫“掴炸弹”,因为大粪从肛门离开的一瞬间,以自由落体方式,落进深坑,与深坑里的液体发生碰撞,会溅起一片水花,那情景颇像飞机扔炸弹。有时飞起来的水花会溅到自己的屁股上,所以得十分小心。但是在零下二十度的情况下,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大粪在落到深坑里的一瞬间,被迅速定格,冻成硬块。第二个人的硬块垒上去,第三个人,第四个人……很快形成了一根柱子!而且,无比坚硬,牢不可摧!
俗话说:“新开厕所三天香”到了第四天,厕所就臭了。而且,如果不及时清理这一根根粪柱子,那么这些柱子就很快“长”出圆洞,长到地面上来。
朱国兴就带领我们,扛着铁锹,十字镐,从斜坡走进深坑,向一根根排列有序的粪柱子开战,很像唐·吉柯德大战风车的豪迈气慨。
“一人一根!一小时内完工!”他这样果断地下达了命令。
我们奋力挥舞十字镐,狠命向直径30多厘米的粪柱子砍去。十字镐被弹回来,双手震得发麻,虎口几乎裂开,额头沁出了汗水,脱下棉衣,继续干!铮亮的十字镐只能在粪柱子上留下一道白印。
“嘿!嘿!”每抡一次十字镐,我们就大喊一声。
粪柱子终于松动了,白色的冰碴四处飞溅,可笑的事情发生了:冰碴子飞到了我的嘴里——咸的!真的!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大粪的味道!这一幕,我终生难忘!
人世间,有几个人尝过大粪的味道?在十八岁的时候,我尝到了大粪的味道,使我了解人生的困顿,人生的艰难,人生的不易!人的一生,不吃点苦是不行的!不吃苦头,一些道理永远不会明白!维吾尔族谚语说得好:“经过严冬的百灵鸟,才知道春天的温暖!”只有不怕吃苦的人,才会成功!
在农七师勘察设计大队,我不但学习了知识,也学习了如何做人。
朱国兴后来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新疆一座名城的建设银行行长,新疆一家上市公司的副总裁,是我的终生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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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郭绍珍
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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