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整套设想实际是想重新走第一个五年计划的路子,即重建中央计划经济的模式。但一方面,中国自己的石油储量根本不多,靠出口石油换取外汇的设想整个就是不现实的。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华国锋的这一经济方案必然要求把经济大权都重新集中到中央部委来,谢淑丽指出,这是完全不符合毛时代已经形成的地方政府的利益的。在她看来,在毛时代已经形成的地方分权化以后,重新走回中央计划经济的道路在中国事实上已经不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华国锋那么快就下台的原因。
乡镇企业:从费孝通到毛泽东
邓小平主政以后的中国经济改革,在整个八十年代过程中常被称为“让权放利”,亦即把权力和权利让给地方和企业。不过我们大家都会记得,当时中国很多人其实都反复强调,“让权放利”的主体应该是企业,而不是地方。换言之,许多人的思考和苏联东欧一样,把所有的注意力和精力都放在如何改造国有企业上,而认为把经济主要让地方搞不是经济学的正道。但事实证明,中国的经济改革成功,并不是因为中国的国营企业改革比苏联东欧更好,而完全是因为中国新的经济是在地方上发动起来的,尤其是由当时谁也看不起的乡镇企业所带动的。
我们都知道,邓小平本人就讲过,乡镇企业的发展和根本作用是谁也没有想到过,中央也没有想到过,完全是乡镇和农民自己搞起来的。但中国乡镇企业的基础事实上正是当年毛泽东的“大跃进”奠定的,大跃进本身当时虽然失败,但却在很多乡村留下了当时的所谓“社队企业”,这些社队企业就是日后中国乡镇企业的基础。
我们都知道,费孝通先生当年写“江村经济”,他是最早提出中国现代化的可能性在发展乡村工业。但是费孝通当时就已经指出,这种发展道路在当时即解放前的中国是不可能的。因为乡村工业的发展需要很多条件,比方说至少要有电,有公路,所有这些条件是那时中国的大多数乡村根本没有的。
没有电、没有水、没有交通运输通达城市,怎么可能有乡村工业的真正发展?但是费孝通的梦在中国八十年代开始有机会实现,其原因就在于,由于毛泽东从“大跃进”开始力图把中国的工业化过程引入到乡村,不断把中国的企业和经济下放到社会基层,使得中国的乡土社会不是外在于中国的工业化过程之外的。
在毛时代,交通、水电以及至少小学教育和赤脚医生的进入乡村,都是中国乡镇企业在七十年代后可以大规模发展的根本性基础。八十年代中国乡镇企业的运作方式也几乎完全是“大跃进”式的,所谓“村村冒烟”本身就是“大跃进”的传统。
虽然这种经济发展方式的问题非常多,比如重复生产和环境污染等等,以及大规模的放权给地方导致后来的中央财政能力下降,都是事实。但是我要强调,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我们不能用后来出现的问题就否定中国的经济改革根本上是由乡镇企业搞活带动的。许多人常常想当然地以为应该而且可以为中国的发展找到一条一劳永逸的理性化道路,可以走上所谓正规的现代化道路,但这种思路本身不过是削足适履而已。中国的改革常常是前五年正确的做法,后五年可能就是不正确的,需要不断调整,不断创新。
重新认识新中国前三十年:延安道路问题
我们现在不能不问,毛泽东当年为什么要如此顽固地不断破坏以致摧毁中国建立中央计划经济的努力?我以为我们现在必须重新认识新中国前三十年的道路,许多我们从前非常熟悉的概念,例如1950年代开始提出的所谓“红与专”的矛盾,所谓“政治与业务的关系”,所谓“知识分子与工农群众的关系”,以及“外行领导内行”,“政治统帅经济”等等,事实上都有其深刻的社会学内涵,折射出中国社会的基本社会矛盾。
这些问题实际在今天都在以新的方式表现出来,继续成为中国社会的主要问题。例如晚近以来中国左右两派学者都强调中国正在形成“精英联盟”与“农工大众”的对立,其实不过是同一社会学内容的继续展开罢了。
这里我想特别提及另一个美国学者的一本著作,即弗朗茨·舒曼(FranzSchurmann)早在1966年就出版的《共产主义中国的意识形态与组织》(IdeologyandOrganizationinCommunistChina),这本书对新中国建国以后逐渐走向与苏联体制分道扬镳的原因有非常深刻的分析,虽然此书有比较强的社会学功能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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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甘阳
编辑:
蔡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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