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汎森:恐怕最令人担忧的是主体性。我在一些场合偶然说过,我们受某种历史哲学影响很大,认为时代跟它的各种文化表征有机地生长在一起,没有发展出科学的文明,其潜能中便没有科学的种子。所以花各种力气去为传统文化曲证、开脱。但是人类文明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是否还需追问这些问题?以台湾为例,物质和科技已经发展到这个高度,随时可以回去跟传统文化作有机的对话,并不存在明显矛盾。因此,要塑造一个文明,不能再局限于1900年到1960年关心的东西。今天不一样了,你尽可以大谈庄子的生命之道,但不碍于科学和民主的生活。
不要打扮古人
人文学者往往要花大量的时间、精力为人文学科的特殊性说明、辩解,这是很可虑的现象。
时代周报:不管在大陆、香港还是台湾,总是在特定的政治语境下产生一些现象。在开放党禁报禁之后,台湾的学术自由有什么样的困惑?
王汎森:蔡元培、胡适、傅斯年的思想在上世纪60年代到上世纪80年代都是推动台湾的重要力量,在上世纪90年代以后谈的人渐渐少了。“总统”都可以随便骂了,所以人们觉得自由民主没有那个急迫性了。我礼拜六去参加殷海光基金会的演讲会,林毓生先生讲人权的问题,在场几个听众都是香港和大陆的。台湾人不在乎这个了,是可喜,还是可悲呢?可喜的是,那个肃杀的年代已经过去了。可悲的是,我们对人权、民主的深刻内涵理解还不够,而人们已经不感兴趣了。
时代周报:许倬云先生说,在中央研究院,文史在20世纪是很重要的学科,但在21世纪,生物科技压过了一切。
王汎森:“中央研究院” 在台北南港五十多年,前后有过三个大门,分别象征文科的时代、数理的时代、生物的时代。最早的一个大门,两旁是人文学科的几个大所,现在的大门一路过去,两旁就多是生物方面的研究所。我所遇到的“中研院”院长,对文科都是很支持的。当然他们风格不一,吴大猷先生带有朴实的科学主义心态,李远哲先生基本上总是帮着我们,他不干涉、打压,只会给更多的钱。翁启惠院长也是一样。生物科学形成压倒性的优势,跟时代有关。人类基因谱系解码以后,那个世界太宽了。人文没有碰到一个重大的表述和内容的革命,即使美国、法国也是如此,上世纪60年代受现象学、结构、解构的影响,出了多少大学者,但近几年,似乎也比较消沉下去了。这是整个世界人文学科应该注意的问题。1985年,剑桥著名的政治思想家昆丁·史金纳(Quentin Skinner)出了一本书《大理论的复返》(The Return of Grand Theory in the Human Sciences),举了福柯等几个例子,觉得这些人代表大理论的复返,不再是小枝节。但现在又变了,大理论有退潮之势,下一波不知道是怎样。但台湾有个现象,没有一个人文社科的学者担任学术领导者,这是很不好的。人文学者往往要花大量的时间、精力为人文学科的特殊性说明、辩解,这是很可虑的现象。
时代周报:未来史学研究会不会出现新的方向?
王汎森:我不敢预测,不过可以确定会有一些新做法。譬如把过去一二十年各种新研究方向,综合成一个新的理论的养分;譬如在思想史方面,把现实生活世界跟思想、制度做更巧妙的结合;譬如不把古人打扮成现代人,不把中国历史打扮成西方历史,而是多层次地细致地了解古代的思维,或是更多地把历史看成是四面八方的因素作用而成,同时任何一个历史事件也会向四面八方起作用。不过,史学有一些基本的任务与特质,如何守住这些东西是非常重要的。
时代周报:将来的史学研究要注意哪些问题呢?
王汎森:章太炎说过一句有意思的话,学术里面也有政务官与事务官之分。政务官是部长,次长。其他人是事务官。事务官主要是在做专门领域的事情。我越想越觉得这话有道理。将来史学研究,碰到的问题是事务官太多,政务官太少。现在电子数据库及网络这么流行,要掌握材料撰写一个主题,每个人都做得到。但接下来是思考,是拔高层次,是开拓新范围、新方向、新园地等方面的工作。我担心人们都在做事务官的工作,而忘了政务官的工作。政务官有两个工作,一个是关于意义的思考,一个是做整体的、前瞻性的工作。将来学术界有什么新方向,应该是政务官和事务官相辅相成去完成的。学问要有心思才有意义。其实我觉得现在全世界的学界都是事务官很多,缺政务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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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怀宇
编辑:
刘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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