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湘乡人之三
王錱:“湘军王老虎”
接下来讲罗泽南的弟子王錱。罗泽南很苦,王錱家里不苦,有钱。他这个人很狂,14岁时,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他就在家中墙上刷字,刷下了这么一句话:“置身万物之表,俯视一切,则理自明气自壮量自宏。”这句话有点像现代诗,什么叫“置身万物之表”呢?就是能站在地球以外回看地球。谁能置身万物之表呢?那是神啊。要不,就加一个字,神经,可能也行。反正,他就是这么说的,他能。站好以后,“俯视一切”,站得高看得远,看得清楚,道理自然就明白了。气呢,理直气壮,道理明白气自然就壮了。理直气壮之后呢?度量更大了,或者说能理解的东西更多了,是所谓“量自宏”。
王錱有个特点,喜欢插话。罗泽南有很多弟子,后来都成为湘军的将领,当时则都围在罗泽南边上,听他讲学。而王錱总是插嘴,而且一插嘴就滔滔不绝。本来一堂课40分钟,罗泽南刚讲了10分钟,王錱一插进来,滔滔不绝,一下就讲去了一大半的时间,都快下课了。所以罗泽南经常不得不提醒他:璞山(王錱的字),你是不是休息一会儿,让我也开一开口?他喜欢讲话,嗓门又特别大,这样一插嘴,着实让人很难堪。
但是他做事情的才干绝对是一流,甭管是日常琐事,还是管理军队。前面说罗泽南会指挥军队,但比起王錱那就要差一截了。刚开始练军那会儿,王錱的兵源就是同乡,就是湘乡的农民,都没有受过军事训练。为了号召他们,鼓励他们,王錱自己掏钱,请他们来练。凡愿意来练的,每人每天发100文钱,这钱是王錱和李续宾两家出的。农民想,种田一天,怎么也种不出100文,那好,我来练。训练,得有训练服,既然是军队,就得有军服。王錱资金不够雄厚,没法为大家置办军服,就想了个办法,说,给你们每个人安一个号补。就是补子,补在衣服上,大家看老电影老照片上那个圆形东西,前面一个,后面一个,上书一个“勇”字,那就是号补。他把这个东西拿出来,农民一看,说,这东西哪能穿,太难看了,这不行,我们不穿这个。但是,本就没有统一的服装,再不把这个东西套上,那就完全不统一了。把号补安在身上,还像那么回事,每个人胸前有这么一个东西,就像足球训练一样,穿上训练背心,尽管里面的衣服不一致,外面有统一花色的背心,稍微能分得清一点。王錱本来不是穿短打,因为他是文生,但现在没办法,只好身先士卒,往长袍上套一个号补。这么一来,就感染了士兵。他们觉得,你王老爷都能套,那我也可以把这个东西给套上。其实在当时,读书人比习武之人地位要高得多,声誉要好得多,从宋代以来,大家就都愿意做文官,没有几个人愿意考什么武举,或者当兵。王鑫把号补挂在自己胸前,这个举动有点象征意义,象征不在乎读书人的生涯,表示我要放弃以前的一些追求,或者已经得到的东西,现在要开始一个新的生涯,这样就感染了很多人,因为他们觉得你是王老爷——又有钱,又是秀才,在乡下就是老爷了——都这么做了,我们自然得跟着这样做。所以,他这900人经他这样一练,越练越精,越练越好。
更有意思的是,他还很有条理,很会写书。后世著名的湘军营制,就与他写的《练勇刍言》有非常大的关系。所谓营制,就是规定一个营有多少人,分成几队,营官下面管几个人,这几个人每个人又管几个人,如何一级级地管理,以及与此相关的各项事宜。例如:守兵多少个?工兵多少个?扎营有什么规矩?作战有什么规矩?领钱等等,各种各样日常的管理、训练。他先于曾国藩写出了这本书。湘军的营制当然是曾国藩确定的,但那已经是咸丰十年的事,而王鑫《练勇刍言》里所讲的营制,和曾国藩的湘军营制有很相似的地方,曾国藩曾写信告诉他,说最近看了你写的营制方面的东西,很有启发,然后曾国藩又拿出自己拟定的营制,与他交流。胡林翼在湖北练鄂军的时候,专门印刷了几百部《练勇刍言》,发给湖北军界,让他们作为借鉴。那个时候,王錱已经死了。
王錱还有一个特点,特别会演讲。在他的全集《王壮武公遗集》里面,有一篇《团练说》,是一篇全部用白话写作的演讲稿。因为他面对的对象是各地的农民和一般民众,他告诉他们为什么要组织起来,搞一点武装,来保卫家园,为什么不要跟太平军去联络,一定要站在湘军这边。我们知道曾国藩有《陆军得胜歌》、《水师得胜歌》、《爱民歌》,那是有韵的,是诗。王錱的《团练说》,全是白话,娓娓动听,非常的精彩,比曾国藩的诗更精彩。即使在今天,如果找一个人把它朗读一遍,还是能激励听众,让听众有一种冲动,觉得这个人讲得太对了,我们就应该跟着他干。
王錱也有缺点。尽管他的能力很强,但不免爱好虚荣。当他把刚练的新军带到长沙,恰好那时候北京下了一道圣旨,让湖南这边派军队去援助湖北,因为武昌当时受到太平军的攻击,湖南巡抚对他很满意,就准备派王錱率军队过去。只是当时人数不够,就让他再回湘乡去招募一批。本来这是一个很正常的事情,你带上钱,带上一些必要的文职人员,开个招聘会,很简单的事情。他不是这样干,而是搞了几人抬的大轿,鸣锣开道,后面还有彩牌,写着奉抚宪之令回乡募勇的字样,声势弄得很吓人。这个情况就被一个人反映到巡抚那里。传话的这个人也是湘乡人,叫吴坤修,后来也成为湘军里的一个人物,但是这个人的品行,从曾国藩、胡林翼到王闿运、彭玉麟,都对这个人品行不满意。吴坤修把这个事情当作一个负面消息,报告巡抚,似乎就足以看出这个人的品行有点问题。王錱当然是虚荣了一点,可也没必要非得向巡抚告状吧?吴坤修告状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让巡抚说一句,王鑫你别干了。那么,王鑫不干了,谁来填补这个位置呢?吴坤修对巡抚说,我也能招,为什么非得王錱去招呢?你看他这么招摇。甚至还说他在银钱出入上比较混乱,也就是说王鑫有经济问题。但是刚才讲了,王錱在湘乡练这支新军,是他自己垫款练的,如果现在湖南官方能够拨给他一点钱,他就算从拨款里面抵消一些垫款,也很正常,是报销而不是贪污。因此,巡抚就没有听吴坤修的话,而是继续让王錱去招勇。当时的湖南巡抚是骆秉章,他是一个胸怀宽广的人。
不是冤家不聚头
罗泽南与王錱,加上曾国藩,三个都是湘乡人。可是这三个湘乡人并不是如何团结,而是刚一碰头就决裂了。
咸丰三年(1853)正月,曾国藩开始练军,夏天还不到,他们之间就已经有矛盾了,矛盾还很大。早在去年,咸丰二年,罗泽南的弟子,也就是王錱的同学,有那么一两千人,曾经作为援军去江西助战,死了不少人。王錱很悲愤,就说要为同门复仇,要组建一支几千人的军队,要去杀敌!曾国藩听了,说,好。曾国藩这时也想组建一支大军队,已经不满足1000多人的规模,不满足就在长沙城内走走,他希望出省剿敌。于是两人就不谋而合了。但是,两人没有事先讲清楚,招募这支军队的钱从哪来,是你曾国藩弄经费,还是我王錱去弄经费;也没讲清楚这支军队由谁来指挥。当然,由曾国藩做总指挥没有问题,不过王錱肯定要做主力,他肯定认为自己应该成为主力。但是两人一开始都没有讲得很清楚。后来,王錱从湖南巡抚骆秉章那里拿到钱,把人都招到长沙,一支3000人的军队眼看就要成形了。曾国藩也招了一批,有7000多人。这时,曾国藩突然写了一封信,说,王鑫你不能统领3000人,你只能统领500人。这等于是一百八十度转弯,弯转得太急了,王錱看了这封信根本没理他,没有回信,可能是太气愤了。
曾国藩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一个是刚才前面讲的,就吴坤修说的,王錱在湘乡募勇的时候,铺张虚荣、做事不沉稳。那个时候,吴坤修跟曾国藩的关系不错,这句话也就传到了曾国藩的耳朵里,曾国藩因此就觉得这个人太夸张了,受不了,因为曾国藩自己做事的风格不是这样的,因此,他对王錱已经有一个不太好的印象。但是这只是一个触因。更重要的原因,更本质的原因,是因为湖南省的财政只能养得起一支军队,如果王錱要自带3000人,那么从巡抚那边来的经费,差不多就用完了,曾国藩就分不到多少钱。曾国藩也缺钱,他觉得这笔经费应该由他来支配,应该归他来用。因为这个原因,他才很粗暴无礼地让王錱退让,说你不能领3000人马。从两人之间的通信可以看到,是突然出现3000变500之说的,并不是两人不断协调的结果,而是突然出现了这个说法。可以说,是曾国藩首先发难。王錱没有理他,两人肯定是要决裂了。王錱自然不会领着500人,跟着曾国藩,做一个小将,去湖北,去南京,他肯定不会去。最后他说,那我回湘乡,我不干了。但是,有人要他继续干,谁呢?湖南巡抚骆秉章。骆秉章对他的印象,比对曾国藩的印象好得多。湖南的官绅也更愿意出钱给王錱的军队。王錱深知这一点,所以他说不干了,也就是撒撒娇。最终,由湖南巡抚奏留,王錱的军队一人不减,经费一文不少,全部留在湖南。曾国藩出洞庭,下长江,去外省;王錱则留在本省。
曾国藩觉得很郁闷。事情刚开始,就把关系弄得这么僵,很郁闷。他去找罗泽南,说,那要不你跟着我走?曾国藩知道罗和王,以及他俩手下的人,都是精锐将领,如果这些人都不跟他,他这支军队出去,战斗力也不够。初期,湘军缺钱缺人才,缺钱还能解决一点,缺人是个大难题。哪知道罗泽南说,我也不去。就这一句,没说理由,目前从他们往来书信及其他史料中也找不到为什么不去的原因。我们不妨设想,他不去,许是为这个事情伤心了,心说,你为什么这么粗暴无礼地对待王錱,对待我的徒弟?所以罗泽南也说,那我就留在衡阳。曾国藩那个时候是在衡阳练军,练完了之后再去武昌,所以三个湘乡人一碰头,就决裂了。
但是这故事还没有完,因为他们的决裂,只是一种表面现象,真正的问题在于,曾国藩到长沙,初期跟长沙官场相安无事,可没多久,他就把长沙所有的官绅全得罪了。因为这个原因,他跟长沙官场决裂,离开长沙,去了衡阳。在衡阳期间,他又与罗、王决裂,他是从决裂中启程的。所以下面,就讲讲曾国藩和长沙官场、绅界乃至学界的关系是怎么恶化的。
文章摘自《湘军崛起:近世湖南人的奋斗史》 谭伯牛/著 山西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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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谭伯牛
编辑:
刘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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