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纪泽,湖南湘乡人,曾国藩之子,能读英文小说,在贵族子弟中属新派人物。资料图片
她迟迟不肯表态;甚至,在7月25日《查明天津教案大概情形折》送抵北京、朝廷又一次进行大辩论时,她还欲擒故纵地表示,“此事如何措置,我等不得主意”;这一天,在传达给曾国藩的又一道谕旨里,她再次强调那如同冰与火不可兼容的两个立场:“和局固宜保全,民心尤不可失”。
她不仅要把这块烫手山芋,彻底扔给曾国藩;她还要曾国藩为她承担起“理”、“势”对立,“战”、“和”两难的代价。为此,她将那份奏折发抄朝野、公诸天下,这么一来,汹汹民心、滔滔舆论,自然会将矛头对准曾国藩;她甚至一不做二不休,删去了曾国藩为天津绅民辩护的五个“致疑点”。这也不是什么画蛇添足之举,这么做,只会有一个结果:一方面,让洋人看到曾国藩办事之难、态度之毫无保留,从而见好就收;另一方面,对远道而来、旨在通商和传教的洋人来说,被彻底激怒的民众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值得重视的因素,而并不“持平”、没有只言片语辩护的奏折,正适以火上浇油……
甚至,在她深不可测的心中,她还有着进一步削弱曾国藩,使他在丧失湘军势力之后、“清望”和影响力也大打折扣的打算?这不是没有可能的。
这是个长袖善舞、让人一言难尽的女人。自从执掌这个国家,她就不间断地感受着种种前所未有的尴尬处境:不仅是“理”和“势”的对立、“战”与“和”的两难,还有“内轻”和“外重”的失衡、“中体”和“西用”的纠缠,以及作为少数部族却统辖这个国家的先天不足,身为女人却“牡鸡司晨”的名不正言不顺之处……所谓“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不仅包含了“天朝”和“夷狄”的主客易位,还包括着人心、社会、民族、深宫、权力格局与文明演替的种种紧张关系。
在这种情况下,她开始了此牵彼制、翻云覆雨的权术生涯:1861年前后,几乎上台之初,她就在曾国藩的湘军嫡系之外,制造了左宗棠、刘长佑两个旁支,以及李鸿章的淮军势力,以制衡曾氏兄弟;1864年,刚刚克定天京,她就以旁敲侧击、恩威并施的手笔,逼迫曾国藩尽裁湘军;次年,她以“祖宗家法”的名目,削弱了与她分庭抗礼的洋务派领袖奕,而伴随着“师夷长技”之洋务运动的兴起,她又有意地培植起一批守旧士大夫,形成“清流”势力,以避免东南督抚的成为国家与社会主导力量……
在十年的历练之后,她的这些手法如此娴熟,如此得心应手,不仅表现于天津教案,而且表现为洋务运动“进两步退一步”的节奏。她什么都考虑到了,唯独没有考虑曾国藩的处境;在她四十八年的执政生涯里,她处处是赢家,唯独输掉了这个国家。在新旧交替、百废待举的年月,这个帝国原本应当昭示它鲜明的国策,无论外交、内政还是文化的“体用”,一如东邻的日本。但在她超然事外、左右逢源的种种手笔中,它不可避免地彻底沉沦了……
在长达四十八年的岁月,在与她共事的众多大臣中,很少有人能够瞥见她的深处内心。或许,不久后自甘沉沦、余生碌碌的奕,是一个;而二十多年以后,在甲午战败的阴影下,面对俾斯麦婉转地抱怨“麻烦来自女人”的李鸿章,是另一个。
或许,还有一个。那就是曾国藩。
“一生三变”
后来,欧阳兆熊以“一生三变”的说法,概括曾国藩的几个阶段。他说,做京官时,曾国藩“以程朱为归依”;出办湘军后,“则归申韩”;及至晚年,他以旷达为意,“以禹墨为体,老庄为用”……这个说法,后来广为流传、普为人知。然而,它依旧拘泥于皮相。在曾国藩渐行渐远、愈磨愈平的心路历程背后,不仅有着他始终不变的儒家本色,还有着一个人和一个时代的深刻尴尬。
他以儒生带兵,“被服论道,以忠诚为天下倡”。做京官时,他曾上书皇帝,直言不讳地批评他“琐碎”、“徒尚文饰”、“骄矜自是”;组建湘军之初,他设立“审案局”、得罪骆秉章、参奏陈启迈、弹劾宗室崇纶……凡此种种,无不有着传统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的雄健色彩。然而,与他的一腔血诚、披肝沥胆对比,不仅那个腐朽官场对他处处侧目,那个颟顸、摇摇欲坠的朝廷也不信任他。据说,在他湘潭首捷之后,大学士祁隽藻这么提醒皇帝,“曾某以在籍侍郎,犹匹夫耳。匹夫居闾里,一呼蹶起,从之者万余人,恐非国家福也”……
他为此度过了一生中最艰难的几年。从长沙到衡州、江西,他不仅屡战屡败,而且形影孤单,“每逢春风之怒号,则寸心欲碎”。在几年处处碰壁、几次自杀未遂后,他才走进湘乡荷叶镇的那片老屋,以“守制”的名义,开始了长达一年多的痛苦反思。
他只能改造自己。他由此开始了处处变通、时刻夹杂着拙诚与做作的生涯。在攻武昌、克九江、夺安庆、定天京的历程中,他次次推首功于朝廷信赖的满人大员官文;而在与骆秉章、沈葆桢、左宗棠、毛鸿宾等汉族大员的合作中,他也处处与人为善,见功不掩、见过不责……他自觉地使自己锲合于那个腐朽年代,一切行为都与社会规则丝丝入扣、天衣无缝;他并以近乎苛责的姿态,保持着自己内心的独立和自我体察。他由此成为一个戴着镣铐的善舞者,一个貌似分裂、实则异常统一的末世圣贤。
作者:
丁三
编辑:
梁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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