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斯亮致父亲陶铸:一封终于发出的信
2007年11月20日 09:31文摘 】 【打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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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两天后,有人找我谈话,让我立即离开北京去东北白城子。当时我正发高烧,妈妈也患重病,体重只剩六十来斤。我要求暂缓几天再走,被拒绝了。为了不使您再伤心,妈妈和我没有把赶我走的事告诉您。我要走了。走前的那天晚上,我一直找各种借口呆在您的屋里,我想哭,又怕您发觉,只好强忍着。您看出我有些反常,以为是我身体不舒服,再三催我早睡,我只好走了,走了……这一夜,我辗转反侧,怎么也不能入睡,而您则通宵在看列宁的《国家与革命》。我几次披上衣服要过去,都被妈妈拦住了。我躺在床上悲愤地想:我们究竟犯了什么罪?第二天破晓,我就起来了,见您的屋里还亮着灯,我知道您没睡,我在您的房前转了很久、很久,不能决定是否该进去同您告别。那时,我对这场斗争的残酷性怎么能估计得充分,幻想迟早总有一天还会见到您,眼下您正处在极度的痛苦中,我怎么能再让您伤心?再说我也想避开使人心碎的送别场面,咬着牙没和您告别就走了。我在青海、甘肃一呆就是五年,我万万没想到从此一别,就再也没能见到您——我最亲爱的父亲,甚至连一封信他们也不允许我给您写啊!爸,我的好爸爸,您可知道,这不告而别的憾事整整折磨我十一年,十一年啊!

十一年来,我日日追悔莫及,每当想起这件事,就心如刀绞,泪不能忍……爸爸,在您最困难的时候,我被迫离开了您,我内心负疚,我抱憾终生……从此,您不但在政治上被迫害蒙冤,在生活上又妻病女离了,在这几重痛苦的折磨下,妈妈后来告诉我,您一直保持着乐观,不向权势折腰,几次申请要去农村落户。您认认真真地对妈妈说:“我们老两口好好劳动,只要每月有三十元钱,就能过得很好了。”您在一首诗中写道:“我欲卜宅漓湘,贫雇永结邻芳。沐浴东风浩荡,劳动学习昂扬。”以后,在整理您的遗物时,我们从散佚的文稿中发现了您在1967年10月1日,也就是在姚文元的文章发表22天后,您在纸上写的自勉:

“自杀,就是有见不得人的事,不想把自己的问题弄清楚。当然也有这样的可能,就是你去见了马克思,问题还是弄不清楚。那也不要紧,事实终归是事实,最后还是可以弄清楚的,我相信我自己的四句话:‘性质’纵已定,还将心肝掏。苌弘血化碧,哀痛总能消。”

这是血和泪的控诉,这是火和钢的自白。这里面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深思熟虑的产物,都是不屈不挠的结晶。我想,任何一个有革命正义感的人,看到它,都会情绪激昂,热血沸腾。他们会看到在自己面前矗立的是一个真正共产党员的形象:他既热情而又坚定,既有生的愿望而又不惧牺牲;他是一个有血肉身躯的平凡的人,他有着一般人的喜怒哀乐,也有着自己的缺点错误,但他更有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信念和一颗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心。

爸爸,您的女儿说得对么?

在大西北高原,我有了儿子,您知道后可高兴了。爸爸,见到小亮的人都惊叹地说,简直太像外公了。听到这话,我是多么高兴啊!人们常说,当胎儿的心脏在母亲的身体里和着母亲的心脏一起跳动的时候,母亲热爱和思念着谁,孩子长得就会像谁。爸,小亮是带着我对您多么深沉的眷恋之情成长、出生的啊,在他身上融进了我对您的全部的热爱和思念,他怎么能不像您呢?

可是,这个与您酷似、您最疼爱的外孙却从来没让您见过。爱人来信讲:“我们多次请求把孩子抱进去让他外公看上一眼,都被拒绝了,我只有抱着不满周岁的小亮,伫立在萧瑟的秋风中,默默地等待在外公住处的门口,盼着外婆出来,看一眼小亮,然后回去把他呀呀学语的可爱乖相讲给外公听,引外公高兴……”每当接到这样的家信,我真恨不得插上双翅飞回北京。我想您,想得心都要碎了。我曾多次申请回家探亲,都被粗暴拒绝。突然,1969年10月下旬的一天,单位领导同志通知我马上回北京。这种意外的“开恩”,使我不知是喜是悲。在这之前,我,这个“叛徒”、“中国最大保皇派”的女儿是严禁离开西北的,可这次究竟是为什么呢?爸,在家时您常叫我傻亮亮,可是苦难使人变得头脑复杂起来,我觉得这件事来得蹊跷。提心吊胆到北京,爱人来车站接我。他脸色阴沉忧郁,强做笑脸对我说:“亮亮,你只能见到妈妈了……”听到这话,我就像遭到雷击,赶忙问他:“爸爸呢?”他避开我的眼睛,低声告诉我,根据林彪一号通令,爸被疏散去外地了。接着他说:“亮亮,别慌,听说安排得还好……”我知道他这是在安慰我,各种可怕的念头在脑际萦回,可我多愿他的话是真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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