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资讯 > 历史 > 历史纪事 > 正文 |
|
"文革"中的批斗场面
还有一次是在“丁香花园”,昔日禁苑今已开放为营业性餐馆,门庭若市。老先生30年后重游,自有一番感慨:刘亚楼死在哪一栋楼;戴厚英如何获“小钢炮”外号;秀才加班,夜餐为一碗光面;中日建交,周恩来来沪传达毛泽东与田中角荣谈话,突然说要请客,在座者每人发一根雪糕棒冰。那天徐景贤也在,两人相互补正口述史,也有意思。老先生说,大约1974年前后,毛泽东想读庾信《枯树赋》,传谕“丁学雷”点校呈送。他在这栋楼内加班加点,点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一句,已感觉毛内心苍凉,事事不如意,“文革”前景不妙。徐景贤说,“9·13”事件后,张春桥在上海试行“破资产阶级法权”,徐让市革会财政组拿出方案,发现此事经济上行不得:干部人数、生活待遇相比进城之初的供给制,已经发展出汽车、洋房、司机、保姆等一大摊,如欲恢复供给制,财政负担将比薪给制高出数倍,不堪重负。遂悄然搁置。徐最后一次进京见张,后者深感寂寥,有如下言:“有时候我坐在这里看文件,一整天只说6个字,早晨服务员送来早餐,我说‘谢谢’,中午又是‘谢谢’,晚上也是‘谢谢’。这样,一整天3句话、6个字就过去了。没有什么人来,真的是‘门可罗雀’。”
我曾不止一次问老先生对“文革”看法是否有改变、怎么改变。他是史学家,又为海瑞罢官、巴黎公社“历史问题”入狱,倘有兜头反思,一定打通古今、大彻大悟。第三次问,他正回忆“文革”中“巴黎公社”来龙去脉,手蘸茶水在桌上比划:“一条是西洋进来的意识形态,一条是老祖宗留下的本土古制,两条线一条都不能少,交叉处,能找到‘文革’定位。”交往深入后,也能问一些比较敏感的个人问题,比如为什么会有那句“巴黎公社”?我的历史观不喜欢巴黎公社,也不赞成“文革”中巴黎公社之延伸,但还是敬重他当时敢言之勇气。不料他回顾1976年心理,略有沉吟,回答说:“人家对我不薄呵!”这句话再次让我震惊,原来士为知己者死,这就不是1948年入党的共产党人了,而是巴黎公社油彩下的中国古士人。难怪他到我seminar给研究生讲秦汉制度,携一蓝布包袱入,坐定后一层一层揭开,最里一层才是讲义,学生问“文革”起源,他要从殷周讲起。一研究生事后惊叹:“这是活在当下的古人,有古人之风!”
我们这一代启蒙读物,有一些是“文革”中上海出版的内部书籍,世称“灰皮书”,还有一些杂志,如《学习与批判》,如《摘译》(分自然科学版、社会科学版)。后来知道这些出版物皆为他主持,“文革”前编印的《数理化自学丛书》12本,那时也开始重印,周恩来在京闻讯,曾让秘书打电话请上海邮寄。知道这些情况后,我问他在当时那种形势下,怎么会想到出版这些东西?他的回答是:“老人家那时有指示,说要‘反对形而上学猖獗’,通过张、姚布置到我这里,指示不能违。我自己确实也想出一点有文化有知识的书籍,如果有私心,只是念及那么多中学生在乡下,1000多万人无书可读,怎么得了?”后一番话触动我心底,回家与妻子说:“老先生正面做的那些“文革”事不结善果,侧面播下的读书种子却在我们这一代发芽。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我们这些人能破土而出,是不能忘记他的,这是他的收获。”妻子当年也读那些书,劝我将这层意思向老先生点破,也好让他有个安慰。不料他听了以后无所动,似乎无啥稀奇。
他是无锡大户人家出身,半个世纪前在复旦读书就背叛家庭参加革命,并不在意这些。1976年巨变,下狱前开除党籍公职,母亲却在同一年落实政策,得一笔退款,写信问需要什么,他回信说:“里面有点冷,送一套棉毛衫裤,加一套二十四史。”此前他为革命治史,或为伟大领袖点校诗赋,无暇细读二十四史,这一次有的是时间了,却无力购置。于是“剥削阶级”母亲出手,用“落实政策”退回的“人民币”,给“革命逆子”购置“二十四史”,向铁窗内邮寄。二十四史太沉,从上海提篮桥转狱去秦城,狱卒搬书发有怨嗔:“你这是孔夫子搬家,除了书,还是书!”更滑稽的是,那一年他进提篮桥,复旦中文系老教授贾植芳因胡风一案平反出狱,一进一出,居然是同一间牢房,贾先生特意关照他所熟悉的狱卒,要善待这位刚进去的狱友。这些事发生在1976年,可与《基督山恩仇记》开头媲美,一起一伏,一进一出,颠扑如戏。我历来认为本国上世纪史最为生动,且将那些真人真事如实道来,毋庸虚构,即可把19世纪巴黎文人那一点小说滥情比下去。他听后也是心不在焉,似乎所有思维细胞都已经历史化,不给文学留下空间。
作者:
朱学勤
编辑:
刘志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