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中长出坚毅的山茶花,隐藏起最鲜艳的色彩,开在了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在那间堆满了整面墙的资料、沉淀了几十年的回忆、对黄旭华充满了无限吸引力的办公室里,他坚持工作到住院前一个月
当黄旭华和后继者亲手设计的核潜艇劈开万顷碧波,一个民族向世界宣告——没有劈不开的骇浪,没有铸不成的重器
文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熊琦 熊翔鹤
冬日的武汉,寒风夹杂细雨,中国船舶集团第七一九所的院子里,几株老松静默伫立,仿佛守候一位远行的故人。
2月7日,黄旭华同志治丧工作委员会发布讣告,中国工程院院士,共和国勋章、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全国道德模范,中国第一代核潜艇工程总设计师黄旭华院士因病医治无效,于2025年2月6日20时30分在武汉逝世,享年99岁。
从南国海丰的渔村少年,到隐姓埋名的“深海铸剑人”,黄旭华的一生与波涛为伴,将忠诚与智慧熔铸成捍卫海疆的国之重器。
这是黄旭华院士手捧潜艇模型的肖像照片(资料照片) 熊琦摄 / 本刊
山茶花开
1926年,黄旭华出生于广东省海丰县一个偏远小镇,原名黄绍强,排行老三,父母皆是医生,享誉乡里。他们搬离生活安逸的老家揭阳,到穷人多、病人多、生活艰苦的海丰田墘镇免费救治穷苦病人。
在杏林之家的耳濡目染下,黄旭华从小立志继承父母职业,悬壶济世。然而,在硝烟四起的年代,黄旭华曾几度无学可上。小学毕业后辍学半年多,为了求学,黄旭华和哥哥翻山越岭,徒步走了四天,才找到为躲避日寇搬迁的学校。
新校舍是一个草棚,十分简陋,遮不住风雨,日军的轰炸机常常“光顾”,经常课上到一半,头顶上传来嗡嗡声,大家马上撇下课本,冲到草棚外的野草丛躲避空袭。
初中只读了两年半,高中仓促毕业,在军车炸药箱上坐了整整7天到重庆“寻一张安静的书桌”。“偌大的国家,日寇想轰炸就轰炸,我们国家还太弱了。”黄旭华曾回忆。
狂轰滥炸的炸弹叩击着少年的心,黄旭华意识到,战火一日不熄,就会有更多人受苦受难,他的想法改变了。“学医只能救人,我要救国。”
他将名字改为“旭华”,取旭日东升,耀我中华之意,表达“中华民族必定如旭日东升般崛起”的报国梦想。
面对中央大学航空系和交通大学船舶系的录取通知,生于海畔的黄旭华毅然选择后者。1945年7月,黄旭华以专业第一的成绩进入了交通大学造船工程系,开始了探寻保卫祖国海域、强大祖国的人生道路。大学期间,专业知识滋养着他,先进思想指引着他。在同学介绍下,黄旭华加入了交大进步学生社团“山茶社”。
山茶,烂红如火雪中开。这支活跃在校园内外的文艺尖兵,以歌舞形式演出大量蕴含进步思想的剧目,社会影响广泛。多才多艺、向往自由、民主和光明的黄旭华乐在其中,渐成骨干,成为“山茶社”后期的负责人。
在“五四营火晚会”中,他灵活应对各种情况,维护晚会秩序;在师生赴京请愿的“护校运动”中,他振臂疾呼,带头行动;在白色恐怖之中,他机智地与敌、宪、特周旋斗争……
当时,地下党组织派人找到读大三的黄旭华,问他对当前局势怎么看。黄旭华用一首歌回答:“山那边有好地方,一片稻田黄又黄”。唱完两人会心一笑,他们都知道歌曲的意思,“山那边就是解放区,延安就在山那边,是我一直向往的地方。”
组织引领下,1949年4月,进步青年黄旭华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他一直记得当初立下的铮铮誓言:“党需要我冲锋陷阵时,我就一次流光自己的血;党需要我一滴一滴地流血时,我就一滴一滴地流。”
毕业后,黄旭华开始从事军工科研工作。组织对他提出了三个要求,第一,一辈子不能出名,必须默默无闻地搞研究;第二,一旦从事了这一行,这辈子不能反悔退出;第三,为保密起见,要尽量减少和家人的往来。
硝烟中长出坚毅的山茶花,隐藏起最鲜艳的色彩,开在了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深海铸剑
1958年,一通电话改变了黄旭华的一生。“电话里只说去北京出差,其他什么也没说。我简单收拾一下行李就去了。”黄旭华说,从上海到了北京才知道,国家要自己搞核潜艇。
1958年,中国启动核潜艇研制工程。彼时中国没设备,缺人才。面对外国的技术封锁,毛泽东同志说:“核潜艇,一万年也要搞出来。”
毛主席的话鼓舞了这批勇挑核潜艇重任的科研工作者,黄旭华是其中之一。1965年,核潜艇研制工程重新上马,核潜艇总体研究设计所在辽宁葫芦岛成立,黄旭华和同事们开启了“荒岛求索”的人生。
国外对这一领域保密控制极严,在无参考资料、无技术支持、无权威专家的“三无”境地下,“核潜艇什么模样,大家都没见过,对内部结构更是一无所知。”黄旭华回忆。
设计方案时,黄旭华碰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艇体线型,最终他选择了最先进、难度最大的水滴线型艇体。
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干。从浩瀚无边的报纸杂志和论文资料中,黄旭华大海捞针一般寻找有价值的内容,他要求大家随身带上“三面镜子”——用“放大镜”扩大视野,用“显微镜”摸清实质,用“照妖镜”弃假存真。依靠这种信念,黄旭华通过大量水池拖曳和风洞试验,取得了丰富的试验数据,为论证艇体方案的可行性奠定了基础。
荒岛的日子艰苦,大家笑称“岛上每年只刮两场风,一场刮半年”。83岁的退休职工黄忠宝说,当时每人一个月三两油、半斤肉、两斤大米,其余都是粗粮。尽管艰难,但黄旭华积极向上的精神深深感染了大家。
“海边的砂石路只有一米多宽,很磨脚,我们迎着风沙走,一年要磨破好几双鞋。”退休职工曹志荣说,研究所距离宿舍10公里,回去的路上黄旭华就带领大家唱歌,最常唱的歌曲是《我们走在大路上》,“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毛主席领导革命队伍,披荆斩棘奔向前方……”唱着歌,不知不觉就走到了。
有人从国外带回来了美国“华盛顿号”核潜艇的玩具模型,黄旭华和同事们拆解后验证了之前的构思。“再尖端的东西,都是在常规设备的基础上发展、创新出来的,没那么神秘。”
几千吨排水量的核潜艇,牵涉到数万台件设备仪器,几十公里长管道电缆,以及上千吨钢材材料。面对成千上万的数据,研究人员们夜以继日,靠着算盘和计算尺,靠着笨重的磅秤,一个个计算,一次次调整,一遍遍从头再来……
终于,深海处惊雷响。
1970年,我国第一艘鱼雷攻击型核潜艇顺利下水试航;1974年建军节,这艘核潜艇被命名为“长征1号”,正式加入海军战斗序列。中国成为继美、苏、英、法之后世界上第五个拥有核潜艇的国家,辽阔海疆从此有了“水下移动长城”护卫。
1988年初,我国一代核潜艇首次进行深潜试验,这是一场生死考验,一块扑克牌大小的钢板,深潜后承受外压1吨多,有一块钢板不合格、一条焊缝有问题、一个阀门封不严,都可能艇毁人亡。
受美国“长尾鲨”深潜试验失败影响,有参试人员情绪波动写了遗书。为坚定大家信心,黄旭华决定亲自随艇下潜。“我们要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把试验数据完整地拿回来。”黄旭华鼓舞着同志们。
下潜4个多小时后,指针指向极限深度,核潜艇深潜成功。所有人都沸腾起来,黄旭华成为世界上首位亲身参加核潜艇极限深潜试验的总设计师。他欣然题诗:“花甲痴翁,志探龙宫。惊涛骇浪,乐在其中。”
“痴”,是为了科学;“志”,是为了祖国。而“乐”,正是黄旭华乐观、热爱、坚定、勇敢科学精神的生动写照。
潜行无声
2月中旬的武汉气温依然很低。黄旭华的六弟黄绍赞从广东赶来,送别比自己大12岁的哥哥。
1948年,黄绍赞小学毕业时,黄旭华勉励他努力读书,学好本领,长大了为国家做事情。“一席话影响我一生,至今念念不忘。”
黄绍赞回忆,哥哥隐姓埋名三十年,当时家里只能用一个信箱代号与他保持通信,黄旭华在哪里、做什么工作,家人一无所知。
1972年,黄绍赞与弟弟黄绍美要到山西大寨学习,两人一合计,回程时拐个弯上京,去见见二十多年没见的哥哥。
“去之前打了个电报,他回说,欢迎我们到北京看看天安门,看看人民大会堂,看看长城。我们约好在旅店见面,到了后却没看到他,有人告诉我们,你三哥出差去了。”那是黄绍赞第一次去北京,拍的照片都仔细保留下来,他心有遗憾:“这没办法,但我真的想见他一面,真的想见面。”
干惊天动地事,做隐姓埋名人。从1958年到1988年,是黄旭华一场长达三十年的“水下长征”。因为工作保密,黄旭华整整30年没有回家,父亲、二哥去世不能奔丧。离家研制核潜艇时,他刚三十出头,等回家再见亲人,已是六十多岁的白发老人。
1986年,黄旭华院士荣获中国船舶工业总公司劳动模范荣誉称号,彼时他还是“神秘人物”。作家祖蔚在《赫赫而无名的人生》里描述:“他还是船舶总公司的劳模,报纸发表时,其他劳模都有照片,唯独他没有。”
黄旭华将这本杂志寄给了母亲。文章只说是黄总设计师,没有具体名字,但文章提到“他妻子李世英”。
“听我妹妹讲,母亲一而再、再而三地阅读这篇文章,满脸泪水呀。母亲自豪不已,她把弟弟妹妹们召集过来,只说了一句话,你三哥的事情,大家要理解,要谅解。”在生前的演讲中黄旭华说:“知儿莫如母,母亲的这句话传到我耳朵,我哭了,有人问我如何理解忠孝不能双全,我说,对国家的忠,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
亏欠,是黄旭华生前接受采访提到家人时最常说的词。他曾满含愧疚地提起,小女儿黄峻从小有一个愿望,希望父亲能带她去中山公园划船。但每次回家来去匆匆,一直也没能实现女儿的愿望。
将近鲐背之年,这位核潜艇总设计师结束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深潜”,逐渐浮出“水面”,他惊涛般的功勋一经曝光,在全社会激起阵阵浪潮。
“今天站在这领奖台的是我一个人,但我深知,这份荣誉属于整个核潜艇研制团队,属于和我一起并肩战斗、把青春和热血都奉献给核潜艇研制事业的默默无闻的战友们。”领奖时,黄旭华总是这样说。
他将荣誉带给那场“战役”的每一位冲锋者,也指引着无数后来者。2020年1月,黄旭华获得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奖金800万元。陪他一起去北京领奖的工作人员回忆,回武汉的飞机上,黄旭华就开始考虑这笔奖金如何安排。过了不久,她收到一张黄旭华亲笔书写的清单,上面列明了奖金捐赠的单位和数额,分赠给科研、教育、科普三个方向。
“我的捐赠,希望起到‘种子’的作用,让更多人关注、关心、支持科研、教育和科普事业。”黄旭华说。
在耀眼的光环下,黄老依旧是那个忙碌严谨,除了出差就是每天两点一线上班下班的老院士。
黄旭华的助手记得,2000年时,国外一艘潜艇出了事故,黄旭华专门交代,要24小时跟踪救援情况,搜集事故的所有材料。“当时黄老已70多岁,还每天工作,始终关心核潜艇事业的最新进展。”
九十岁之后,他每周一至周五上午工作,下午休息,以他贯穿一生的专注和坚韧,在那间堆满了整面墙的资料、沉淀了几十年的回忆、对他充满了无限吸引力的办公室里,坚持工作到住院前一个月。
人生最后几年,黄旭华一直在整理中国核潜艇发展史的资料。在病榻上他仍放心不下:“我不服输,就差一两年,我就可以全部整理好了,我的工作就完成了。”
年近百岁、早已退居二线的黄旭华院士就像他喜爱的山茶花一样,花期超长,虽佝偻着腰背、蹒跚着脚步,仍一滴一滴地流淌着70年不变、永远鲜红的热血。
赤子归海
2月10日,黄旭华同志遗体送别仪式在湖北省武汉市武昌殡仪馆举行。
一城鲜花,为一人倾空;一城鲜花,因一人绽放。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自发前往,献上鲜花以寄哀思,送别的人群蜿蜒绵亘,看不到尾。吊唁仪式现场的花丛中,一艘核潜艇模型,如在大海中破浪前行;告别厅外一侧的台阶下,有小学生带来《海底两万里》送给黄爷爷;还有通过外卖小哥送来的数不清的花束,来自上海、江苏、宁夏、黑龙江……
“05后”的苏泽凯是上海交大船舶与海洋工程专业强基计划“旭华班”的第一批学生。虽从未与黄旭华谋面,但每天走过校园里的“旭华路”,经过学院楼前的黄旭华题词,他始终感受着前辈的精神力量。“黄老是我的偶像,激励我在学习上勤勉奋发,未来投身祖国的科研事业。”
告别后离开的人群中,一位88岁的老人拄着拐杖正向外走,他也曾是潜艇研制队伍的一员。“我不认识他,但我懂他,想来送送他。”
这位老人说:“隐姓埋名,做祖国建设的一块砖,我们这一代人吃过苦,坚持过来了。现在国家后继有人,我们很高兴,希望这代人会更好。”
灵堂内的许多花圈,落款没有姓名,来自黄老之前工作单位的同事们。这些新时代隐姓埋名的科技工作者,仍在“深潜”。
一捧捧明黄的菊花,抚慰着寒冬里的哀恸。一句句真诚的缅怀,致敬着一个国家的记忆与精神。李世英和女儿、亲友们上前,在黄旭华身边围成半圆,做最后的告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亲人含泪唱起了这首黄旭华生前爱听的《送别》。
“要到最后说再见的时候,我们才能唱它。”小女儿黄峻说,“但我不愿相信,永不畏难、永不服输的爸爸,真的离开了。”
“黄老一路走好。”悼念黄旭华的队伍中突然有人高喊了一声。
“黄老一路走好。”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
中国船舶集团第七一九所,黄旭华生前办公室,屋门紧闭。书柜里整齐码放着泛黄的手稿,桌上一艘核潜艇模型静静停泊,仿佛定格了此间主人过去近半个世纪的日常。
黄旭华走时,带着他未整理完的史料,带着对家人未兑现的承诺,但他把人生最珍贵的一切留给了这片海。
南海的波涛奔涌不息,一如黄旭华生命中永不褪色的激情。当他和后继者亲手设计的核潜艇劈开万顷碧波,一个民族向世界宣告——没有劈不开的骇浪,没有铸不成的重器。
一个挺立脊梁的民族,永远不会在惊涛骇浪中迷失方向;
一腔深潜无声的忠诚,终将在岁月长河里激起永恒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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