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要他下台，普京要他投降，泽连斯基能挺过和谈这关吗？

编者按

3月18日，美国总统特朗普与俄罗斯总统普京进行了通话，双方就俄乌冲突中针对能源基础设施的有限停火达成共识。美俄元首二次通话对俄乌和平进程意味着什么？相关各国后续会进行怎样的利益博弈？乌克兰面临怎样的选择？带着这些问题，《凤凰大参考》对话赵会荣教授。赵会荣教授是中国社会科学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乌克兰研究室主任，负责乌克兰、白俄罗斯、摩尔多瓦和波罗的海三国的研究工作。

核心提要

1. 美俄元首此次通话虽未达成全面停火，但有限的共识可视为局势缓和的积极信号。俄罗斯在战场占据主动，意在借助与美国的接触实现解冻俄美关系、调整欧洲安全秩序等其他关切。乌克兰在对美、对俄关系中处于弱势，力图加强与欧洲的协调，争取加入谈判进程和获取安全保障。

2. 在内外压力下，泽连斯基面临较高的政治风险。如果泽连斯基不与美国进行协调，美国可能敦促乌克兰进行选举，进而危及泽连斯基的总统职位。泽连斯基的国内支持率有赖于战时团结体制与对俄强硬的态度，战场失利或者妥协姿态都可能招致反对派的打击与民众的质疑。

3. 领土问题和安全保障问题是乌克兰的谈判底线。俄乌冲突爆发以来，乌克兰对俄态度已经发生大幅转变，目前留在乌克兰境内的民众基本持反俄、厌俄、抗俄态度，政治精英中的亲俄势力也遭到排斥。

4. 亲美仍是乌克兰对外政策的大方向，短期内不会选择亲俄。据赵会荣分析，为避免美俄排除乌克兰直接促成协议，乌克兰须在美国减少援助的情况下，凭借自身防务能力在战场上与俄罗斯达成平衡。白宫争吵事件虽然令乌克兰认清乌美之间的分歧，但是加入欧盟和北约的方向不会改变。

对话丨屈功泽

编辑丨王宇

▎图源：The Times

俄罗斯做了两手准备

凤凰大参考：特朗普-普京在此次通话中没有达成一些舆论此前期望的30天全面停火，但是就能源设施的有限停火达成共识。您如何评价此次通话的结果？有限停火转变为全面停火的可能性大吗？

赵会荣：这次通话应该说是符合预期。因为俄乌冲突涉及到多方利益，形势比较复杂，仅一次两次通话很难达到全面停火。而且就之前美乌提出的30天临时停火建议，俄罗斯也已经表达很多疑问，提出了10多个问题。俄罗斯认为这些问题得不到解决的话，俄方是不可能停火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尤其是在战场上还处于相对优势的状态下，俄方很难做出全面停火这样的决策，这对俄罗斯不利。

从美俄这次通话的效果来看，应该说朝着停火迈出了一小步，取得了一定的进展，这个是要肯定的，毕竟双方就30天内不打击能源基础设施达成了共识。然而，核心关切尚未解决，所以未来还需要相关方继续沟通。但这次通话向外界传递了一个信号，即最终达成全面停火仍有可能。

尽管这只是美俄之间初步达成的成果，但美俄对话在解决俄乌冲突的进程中确实起到非常关键的推动作用。从乌克兰和欧洲的反应来看，他们认可这种努力，尽管不完全满意。

▎特朗普称与普京的通话“非常好且富有成效“。图源：社交平台TruthSocial

凤凰大参考：据报道，就在通话后的几个小时，俄罗斯无人机就袭击了乌克兰的苏梅的民用设施，这也让泽连斯基称普京拒绝了全面停火提议。您认为袭击显示了俄罗斯的何种意图？

赵会荣：对于俄罗斯来讲,同美国进行接触时，必须对美方提出来的停火建议做出回应，需要予以一定的配合。因为只有在俄乌冲突问题上进行对话谈判，俄罗斯才有可能实现其他关切，这些关切也许比乌克兰问题更为重要。

目前在乌克兰战场上，俄罗斯占据有利局面，并且有能力继续扩大优势。俄方更希望借助特朗普急于实现停火的心理，推动美俄双边关系解冻，进一步让美国放松对俄制裁，我觉得这些是俄罗斯的重要关切。另外一个关切，俄罗斯希望通过与美国的互动改善其外部处境，具体就是要求俄罗斯在欧洲安全架构中有相应的地位，有相应的话语权能够保障国家安全。

▎3月13日，普京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宫与白俄罗斯总统亚历山大·卢卡申科会谈后举行的联合新闻发布会上发表讲话，对美国提出的停火协议表示怀疑。图源：AP

这就涉及到很多具体问题，比如北约东扩和未来欧洲安全秩序的构建，包括两国元首这次谈到的一些全球性问题，这些都是俄罗斯的诉求。这些诉求有着不同的优先级，俄罗斯是要借助俄乌冲突谈判去实现其他的利益诉求，而特朗普的诉求首先就是停火。所以我们看到俄罗斯在谈判的同时，并没有放弃战场上打击乌克兰的努力；俄方认为要做两手准备，一方面对美方的停火建议予以一定配合，另一方面继续在战场上取得更多进展，为未来的谈判获取更多筹码，两方面得到的利益是相关联的。

凤凰大参考：美俄通话后乌方也有举动，俄罗斯方面称也拦截了多架乌克兰无人机，同时泽连斯基与朔尔茨、马克龙等欧洲领导人也进行了通话。这种迅速寻求与欧洲对话的姿态，显示了乌克兰对这次谈话的何种态度？乌克兰将如何在美国和欧洲之间寻求平衡？

▎泽连斯基同意与俄罗斯在攻击能源基础设施方面实施相互停火。图源：Getty Images

赵会荣：首先从乌克兰的角度来说，乌方认为美国单独跟俄罗斯进行协调来解决俄乌冲突问题是不公平的，因为乌克兰是冲突的直接参与方，其利益和立场理应得到考虑。但乌克兰在对美关系中处于弱势地位，又需要美国支持，所以只能在肯定美俄对话努力的同时，表达自身关切。乌克兰外长西比加提出三点诉求：乌克兰要继续坚持的领土完整，坚持加入北约的权利，维护军事力量和相应的防务能力。

乌克兰还希望西方继续在军事方面提供支持，提供安全保障，这是乌方对于美俄元首通话提出的利益关切，希望未来的沟通能够让乌克兰参与，把乌克兰的利益也纳入考虑。

特朗普回归后，美国对乌克兰的政策发生大幅调整，这对乌克兰非常不利。在这种情况下，乌克兰只能转而寻求与欧洲加强协调，因为欧洲同样被特朗普排斥在解决俄乌冲突的进程之外，欧洲也想继续发挥更多作用。如此一来，乌克兰就可以利用欧洲的这一迫切心情，跟欧洲加强协调，起码要促使欧洲继续保持对乌克兰的军事援助。

泽连斯基下台倒计时？

凤凰大参考：您刚提到乌克兰感觉自己受到美国的冷落，泽连斯基在和欧洲领导人通电话时，也表示没有接到特朗普的电话。我们知道特朗普与泽连斯基关系不佳，曾经在白宫争吵，而白宫幕僚近期也曾接触乌克兰反对党。您觉得在当前事态下，美国有可能强力介入乌克兰内政吗？

赵会荣：到目前为止，特朗普政府对乌克兰采取的措施还是以极限施压为主。美国政府对泽连斯基个人进行攻击，然后与乌克兰的反对派进行接触，我觉得都是为了向泽连斯基施加更多的压力，迫使他接受美国提出的停火安排。如果泽连斯基不接受停火，美国可能会敦促乌克兰举行选举，这可能导致泽连斯基失去总统职位。但是对于泽连斯基来说，他肯定不想看到这一幕，所以对于美国的一些建议，他目前还是尽量与美国协调，避免与美国的关系破裂。

▎乌克兰反对派”祖国党“领袖、前总理季莫申科。图源：Getty Images

凤凰大参考：美俄目前达成了有限停火的第一步，并试图一步步推进全面停火，这可能会缓和战争局势，在这种背景下，立场强硬的泽连斯基，他的总统位置是否稳固？

赵会荣：泽连斯基面临的风险比较高。在当前的战时状态下，可以不举行选举，但是民众和周围的政治力量对他的支持取决于战场形势。如果战场形势对乌克兰不利，如果出现军队大量伤亡或溃败的风险，他的支持率会下降。

2023年以来，泽连斯基实际上排斥了扎卢日内等比较强的竞争对手，维持住第一位的支持率，但这种局面是有前提条件的：目前战争还在继续，乌克兰人虽然对泽连斯基有不同意见，但是因为有俄罗斯作为外敌威胁存在，他们要团结一致支持泽连斯基；此外还有特朗普因素，他现今对泽连斯基的态度也对乌克兰内政产生了影响。特朗普让乌克兰国内其他政治精英对在政治斗争中击败泽连斯基有了更多信心，刺激他们在未来冲突延宕的过程中寻找机会打击泽连斯基，以期为未来的选举提升自身胜算做准备。

▎乌克兰顿涅茨克地区前线城市波克罗夫斯克的一次俄罗斯军事打击现场。图源：Reuters

凤凰大参考：您刚提到美国可能会逼泽连斯基提前选举，同时我们也看到乌克兰反对派现在也在活动。在目前的压力下，泽连斯基会选择向俄罗斯妥协吗？

赵会荣：我觉得对于泽连斯基来说，他难以轻易在俄罗斯问题上做出让步。因为目前来说，乌克兰虽然在兵力与武器装备上相较于俄罗斯处于弱势，但是西方的援助还未完全中断。从战局来看，除了库尔斯克基本被俄罗斯收复以外，乌东地区依然是一个僵局，仍然维持对峙局面。因此泽连斯基还未陷入必须妥协的境地。

与此同时，乌克兰国内的民意多数仍然坚持抗敌，只有大概30%的人同意以领土换和平。在这种情况下，泽连斯基不大可能在领土问题或者其他问题上做出大幅的妥协，因为内外环境还不允许。一旦泽连斯基表现出妥协的姿态，他可能会遭到国内政治精英的打击与指责；民众的信任也可能因此动摇，因为自冲突爆发以来，泽连斯基一直凭借强硬、英勇的形象赢得民众信任。

亲美反俄仍是乌克兰大方向

凤凰大参考：泽连斯基本人可能没有多少妥协的空间，当前形势下，您认为他也没有必要做出很大的让步。但在普京和特朗普的双重压力下，乌克兰这个国家面临着越来越大的做出妥协的可能。您认为乌克兰有多大的妥协空间？乌克兰内部对普京的条件接受度如何？

赵会荣：在我看来，乌克兰的底线就是不能够承认俄罗斯占领的领土属于俄罗斯，亦即在国际法层面拒绝在领土问题上做出妥协。另外，乌克兰也不允许俄罗斯将乌东四州以及仍处于乌军控制下的部分领土据为己有，我认为这是乌克兰坚持的立场。

▎俄乌冲突中遭受毁坏的桥梁。图源：Zuma Press

除领土问题之外，乌克兰立场的另一重要方面与“去军事化”问题有关。乌克兰认为，首先需要争取西方国家为其提供安全保障，包括提供军事人员培训、军事援助和武器装备，只有这样，乌克兰才能具备相应的军事能力与防御能力，以便在俄罗斯未来可能的进犯中拥有抵抗能力，这同样是乌克兰所坚持的。在此基础上，乌克兰希望西方国家能够派遣军队进入乌克兰，协助其守护接触线，但这不是乌克兰单方面能够决定的，只能是争取。

我认为前面所说的两点就是乌克兰的底线。至于其他方面，诸如说像对战犯的惩罚以及要求俄罗斯作出赔偿等，这些还有讨论的空间。

▎俄乌冲突爆发以来（截至3月9日），俄乌边境军事控制情况变化。图源：BBC/ISW

凤凰大参考：乌克兰有着从法理上不承认俄占领土的底线，但是我们知道，这其中有些被占领土早在2014年起就已经不受乌政府控制了。乌克兰国内也有着俄语族群和乌语族群的对立。这种现实和底线的矛盾，会怎样影响乌克兰这个国家的状态？

赵会荣：自俄乌冲突爆发以来，乌东四州的大部分领土及克里米亚已经处于俄罗斯的占领之下，脱离了乌克兰的行政管理范围，乌克兰政府实际无法行使行政管辖权。另外，乌东四州或者说乌克兰国内对俄罗斯态度相对温和的那些公民，基本上已经离开乌克兰。目前留在乌克兰的民众，基本对俄罗斯持一种反俄、厌俄、抗俄的态度，民众组成已经发生很大变化，现在的民调实际上反映的是这一部分人的看法。过去对俄罗斯持相对温和的中立立场的人群，在乌克兰现今的政治生态环境下，基本难以发声，他们要么选择沉默，要么离开乌克兰。

从政治精英的角度来说也是类似的情况：2014年以后，乌克兰一直在排斥相对亲俄的政治力量；俄乌冲突爆发以后，这部分政治力量更是不被允许发声甚至存在，包括媒体也是如此。由于当前处于战争状态，乌克兰国内政治需要保持团结一致这个政治正确，而且克里米亚事件和俄乌冲突确实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乌克兰人对俄罗斯的看法。

▎俄乌克兰东部地区难民涌出利沃夫火车站。图源：NPR

凤凰大参考：如果最终美俄双方在撇下乌克兰和欧洲的情况下，达成了一个停火协议，这对乌克兰的长远影响是什么？它今后会以一个怎样的状态出现？

赵会荣：就目前情况而言，特朗普的意图在于使俄乌冲突冻结，而不是彻底地解决俄乌冲突问题，彻底地实现永久和平。因为特朗普当前没有将乌克兰引上谈判桌，俄罗斯和美国之间达成的协议，最终可能会强加给乌克兰和欧洲，这显然是乌克兰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乌克兰若想争取更理想的结果，就必须在美国减少援助的情况下，自身具备一定的自主防务能力和军事工业生产能力，借此在战场上与俄罗斯形成平衡状态，而不是溃败；或者在欧洲的支持下达到这种平衡。如此之后，乌克兰才有更多的话语权，对美俄之间达成的协议表达自身看法，甚至能够与美俄双方讨价还价或进行谈判。如果乌克兰缺乏这种能力，美国的施压将使其无力抗衡。此前2月28日白宫发生吵架事件，随后乌克兰迅速调整自身态度，这就说明乌克兰现阶段在很多方面依赖于美国的支持。

▎3月20日，泽连斯基访问挪威.图源：AFP

在短期内，乌克兰不太可能选择亲俄。因为这场冲突使乌克兰人对俄罗斯的态度从不满到发展到仇恨，众多家庭因冲突遭受重创，这种伤痛难以平复。即便中东欧其他国家的一些政治力量表现出政治光谱差异，其中有亲俄的势力，但是在乌克兰影响很小，乌克兰不会因为其他欧洲国家出现亲俄政治力量而发生较大改变。

亲美仍是乌克兰的大方向。自2014年广场革命以后，这种趋势已经不大可能发生逆转，乌克兰持续向着与西方接近的方向发展，不大可能再出现过去的那种摇摆。我认为这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国内民众心态的转变，乌克兰国内相对亲俄的人群基本已经离开或者被边缘化，其媒体也受到西方的控制和影响。

▎2月28日，泽连斯基与特朗普在白宫发生争吵。图源：Getty Images

白宫的争吵或许会让乌克兰政治精英更加清醒，更加现实。过去乌克兰对美国抱有很多期待，部分期待可能与现实存在一定距离。但经过白宫争吵，他们可能会更清晰认识到，他们所认为的美乌之间的盟友关系，实际上在某些层面并没有那么牢固。我认为这会让他们更清醒地认识西方，更清楚地认识美国和欧洲，“美国优先”到底和乌克兰的利益是否有交叉，又有多大程度的冲突，他们会反思这个问题。不过起码在政治精英和决策层，加入欧盟和北约的大方向不会改变，他们仍然对美欧抱有很多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