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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吃过苦,有人自知,有人懵懂。 2012年,王洪波来到青海大山里支教,看到在赤裸贫瘠的土地上撒野的藏族小孩——犹如无知的羔羊。 他发出了直击灵魂的拷问: 到底要不要告诉孩子们“上大学”的事? 祖祖辈辈说“山外还是山”。 孩子们没有接触过外面的世界,也就不觉得自己的日子贫穷、艰苦和乏味。
从支教的第一天起,王洪波就没想过改变孩子的命运。但他还是凭着直觉,一步一步摸索,让孩子们的天赋得到施展,直到20个孩子全部考上大学、走出深山。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励志或公益故事,而是一个关于育人的故事。对于山区的孩子来说,能改变他们的,不仅仅是捐赠的物资,不仅仅是一两年的支教行为。 他们更需要的是真正被看见。
“这孩子若不学舞蹈,那会要了她命的。”王洪波在电话里向招生老师吼道。一阵痛骂后,他掐断了索南措毛上大专的路。 高考滑档后,措毛总躲着他,电话不接,人也不见,一心想退回高一重读五年,报考护理专业。
8年来,王洪波看着措毛费了很大劲儿,好不容易走完高考这一步,现在她要放弃舞蹈专业,不禁气上心头。
王洪波曾在北航教书十多年,后下海从事金融业,看上去斯斯文文。业余,他热衷前往中国各地乡村采风。2012年,西安广仁寺的僧人久美尖告诉王洪波,自己的家乡“科巴”需要小学支教老师。王洪波应承下来,计划待一个学期就回北京。
带着上百斤影印的书本,王洪波辗转3天,搭乘飞机、火车再到长途汽车,终于来到青海东部化隆县金源藏族乡。
映入眼帘的是光秃秃的红山崖。
科巴位于黄河上游北岸,拉脊山脉南侧。这里自然环境恶劣,干旱、暴雨、大风、冰雹……村民靠天吃饭,一年中有两至四个月处于缺粮的状态。交通也闭塞,一到夏天,通往县城的路就被泥石流折断,出入得靠步行。化隆县的学龄儿童常因贫困,不等念完五年级便辍学(《青海省化隆县贫困现状及其原因分析》(2005)资料,脱贫前。2020年4月21日,青海省宣布所有贫困县脱贫摘帽)。
王洪波来到科巴完小。学校建在五个村子居中的位置,只有一圈平房,其中一半是北京机构捐建的。整个小学没有课外书籍,也没有任何辅助教学器具。
早上六点,孩子们陆续往学校走。先到的打扫院子与教室,完成后,几个人找一个墙角或空地,开始咿咿呀呀地背书。等到六点半以后,校园会传出密密麻麻“念经”的声音。孩子们将书本摊在地上,或双腿并拢跪着,或盘腿坐着朗读课文。
王洪波教三年级语文和五年级数学。小学三年级的语文相当于内地一年级的水平,初来乍到的一个月,孩子们甚至听不懂他讲的普通话。
■ 2015年,王老师和措毛在村里。
措毛那时读二年级,和索南卓玛、加羊吉是同班同学。在王洪波去科巴的前一个月,三年级藏语老师认为措毛等12个学生成绩差,降了他们一级。每当措毛看到王洪波从二年级班走过,她就喊道:“王老师,上我们班来吧!”王洪波就这样记住了措毛。
孩子们没养成写作业的习惯,也缺少课外读物,只有班长多杰才让拥有一本课外书。对他们来说,书是纸张,不是知识。语文教到最后十天,王洪波在课堂上叫孩子们拿出课本复习,翻到第88页。有同学说,老师我没有88页,只剩最后两页。“因为上完课,她觉得书就没用了,撕来扔了。”王洪波说。
有时讲着课,孩子们被叫去干活——放羊、喂牛、做建筑小工,上学仿佛是业余的事。
■ 2020年10月初,措毛在村里田埂上。
教了一学期,文化课始终无法深入,但孩子们爱拉着王洪波去小树林或河边,歌声和舞蹈为贫瘠的土地涂上了多彩的颜色。
孩子们性子野,在课堂上很难安静下来,但他们有歌唱和舞蹈天分,学艺术也许是一条出路。2013年,王洪波以自己支教的所见所闻创作了《热门科巴》舞台剧,剧中孩子捣乱时讲的话和现实中一样。
2014年1月,艺术团招收第一批《热梦科巴》的演员。王洪波找来蒋小苗当导演,先巴做团长。
蒋小苗和先巴是孩子们熟悉的人。在深圳做音乐和舞蹈老师的蒋小苗,2010年发动身边的朋友给科巴完小捐赠闲置物品。2011年放暑假,她来到科巴支教。先巴和孩子们同乡,曾是海南州艺术团的舞蹈演员。他有舞蹈功底,也熟悉科巴的语言和环境。
三人到科巴完小面试演员,一共来了100多个孩子。孩子们只觉好玩,不觉得是在考试。拖拖拉拉考了两天,既要自我介绍又要唱歌,唱得好的,还被要求多唱几句。最后挑了30个孩子——15个男生、15个女生,其中就有措毛。
当时,措毛刚上四年级,12岁,不高不矮,瘦瘦的,比较腼腆。王洪波形容她“一说话脖子往后缩。”措毛磕磕巴巴憋了几句唱出来,蒋小苗说:“不错,留下来吧。”
措毛稀里糊涂就考过了。
措毛打小拥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母亲天生右臂残疾,没法给她绑头发。措毛对着镜子,自己学会了编辫子和扎马尾。父亲也是残疾人,年轻时上山摘野果,不小心被树枝戳中左眼,导致失明。措毛的哥哥是王洪波教的五年级生,名字叫斗拉,藏语的意思是“老虎”。为了供措毛上学,斗拉念完六年级就远走他乡学画唐卡去了。
措毛家所在的杨果塘是科巴条件最差的地方。由于是盐碱地,粮食产量低。草场也少,放羊走很远,割草走得更远。村里住着13户人家,相对贫困。像这样的家庭,全家只可能供一个人上学。措毛是幸运的,一般家庭将读书的机会留给男孩,措毛家难得相反。
2014年夏天,为了深圳的演出,艺术团每天训练到很晚。从家里走到训练的地方,约需1小时。有一天,雨下得很大。晚上她和伙伴旦正太一起回家,两边是黑黢黢的山,看不到人烟。措毛被水坑绊倒,吓得爬起来蹚着水就往家的方向跑,来不及低头看有没有受伤。
夜里不敢回家,早上又起不来,措毛想过不去排练。但先巴放过狠话:谁练不好开除谁。措毛怕被开除,只得“努力练习”。
中午不回家,措毛没地方吃饭。有时朋友轮流带她到家里吃饭;有时老师们会凑钱买蔬菜和方便面,去别家要来馍馍,给孩子做一顿午饭;更多时候她不吃饭,“像个流氓一样,绕着村子转”,逛到训练的时候再返回艺术中心。“心里很委屈,别人都可以回家休息。”
8月,深圳演出结束后,孩子们回到山里。外面的世界在他们心里有了画面,不再是爷爷奶奶口中所讲的“山外还是山”。老师没回来,他们还是每天凑到一起练习;没有音乐,就自己喊口号练基本功。
■ 2014年7月,孩子们在桥上把桥栏杆当做练舞的把杆练习基本功。(王洪波供图)
河上有座简陋的水泥桥,曾被洪水冲垮过。孩子们不管,倒立也好,压腿也罢,借着桥上的护栏做动作。结冰的季节,风拂过水面,穿过凉透了的小身躯,有的孩子咳得喘不上气,照练不误。
■ 2015年1月,孩子们根据自己身高,在山坡上找到适宜高度的土坎,练习压腿、倒踢腿。(王洪波供图)
先巴心疼不惜命的孩子,将训练场挪到了一个挖沙子废弃的土坝中央,风相对小点。孩子们三五个一组,把腿架在和他们身高差不多的土坎上。沙子迎面吹来,嘴巴和鼻孔沾满细小的颗粒,但他们早已习惯,用手揩揩,不当一回事。
到了2015年7月,部分小孩已经练得有模有样。措毛也喜欢上了舞蹈。
王洪波曾让孩子们写下自己的梦想。(“梦想”的藏语是“remeng”,发音类似“热梦”)。小时候的措毛,不知道“梦想”是什么。别人问她,她答“医生”——这是科巴小孩知道的仅有的几个职业。接触舞台后,孩子们的理想多了“当明星”。措毛比较实在,她没想过当明星,只想把舞跳好。
上初中后,每周六训练,措毛从未间断过。有一阵子,她与朋友玩耍时摔了腿,走远路腿就疼得厉害,但依然没请假,“心思不放在脚上,就不痛。”
父母没要求措毛留在家里干活。早上五点钟起床后,她还是先帮爸妈做好早饭,将牛羊赶到山上,拣完牛粪才出发;到了艺术中心,打扫干净地板,她再练功。
加羊吉是措毛的好朋友。在她眼里,措毛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姑娘,特别能吃苦,但练得不好会生气。“同学说这不好那不好的时候,她不接受,躲在角落里哭。”
除了跟不上节奏,其他的苦都不算什么。
2017年初,王洪波提出编一个难度高点的舞蹈。措毛学得慢,一时无法理解动作要领,急了往地上一躺,开始耍赖,一边打滚一边哭,说“我不学了,太难了”。王洪波蹲在地上,跟她讲:“哦,你想耍赖么?那就使劲打滚吧,但爬起来咱们还得学”。
第二天早上6点多,天还是黑的,气温零下十多度。王洪波听见屋外有人哼曲子。他趴窗户向外一看,是措毛。“她一个人在那儿练,自己喊节奏,眼神挺忧伤的。”后来,措毛学会了舞蹈《童年》。“她跳得很好,连这首曲子的原唱才让旦老师都被措毛的真挚感动了。”王洪波说。
上大学是城市人的梦想,山里的孩子从来没听说过。“他们能上到初中就不错了。”王洪波不敢奢望改变孩子们的命运,“对每个孩子来说,明天还出现在学校里就是烧高香的事。”
措毛也没想过上大学。“这种生活不可能出现在我们身上。”
2015年,有三个孩子考上了“西宁艺术剧院”。 西安的老师会将孩子训练的视频发给王洪波。 他看的时候,晒得脸蛋发黑的措毛也爱凑过来。 王洪波逗她,说这么做会把胳膊掰断、腿给压折,好可怕呀。 她便羞怯地跑得远远的; 过一小会儿,又跑回来接着看。
“艺校”在措毛的脑袋生根了。
2017年,艺术团接连不断的演出,尤其是出访香港、澳门后,在青海省内引起了不小的反响,王洪波终于可以将措毛和另外19个孩子也送去青海省艺校。
早在2012年,艺术团便通过各种渠道,找到愿意资助贫困孩子的爱心家庭,建立“一对一”的资助机制。到了2017年,资助覆盖了所有计划去青海上艺校的孩子。
艺术团每星期往孩子们的饭卡里打150元。一个艺术团的老师专门在西宁照顾他们。周末时,给他们送点水果、洗发露、沐浴露之类的,因为他们训练后,经常出汗。
上艺校能学更多,但出来后干什么,没人细想。
2018年,中央民族大学到艺校招生。王洪波鼓励孩子们去艺考现场看看。男生住6楼,王洪波呼哧带喘爬到宿舍,一个人影没见着,打电话给他们。“都在排练厅等着看呢。”孩子们说。这让王洪波感到欣慰,气鼓鼓的心情也平复下来。
在这之前,高考和大学跟科巴的孩子们没一点关系。措毛说:“我什么都不懂,去了学校才明白,通过艺考和文化课考试,可以上大学。”
艺考那两天,天气很冷。第一天的人考得都不错。措毛是第二天考试。她抑制不住地想:“万一考不好怎么办?”当天,她还感冒了。晚上,措毛既担心又难受,哭着睡过去。第二天考试出来,措毛没想到自己考了252分,在青海省舞蹈专业考试中排第33名。
科巴的孩子艺考成绩平均240分。艺考前,王洪波准备组建一个正式的演出剧团,吸纳可能无法通过艺考的学生。艺考成绩出来后,他立马改变主意:“全去考大学”。
疫情来了,孩子们没法回学校备考。科巴没通网,三两个孩子合用一部手机,轮流开热点上网课。孩子三两个合用一部手机,轮流开热点上网课。断断续续的信号,不固定的上课时间,时不时跑到地里帮家人干活,统统耽误学习。文化成绩本就落后,再这么下去根本学不了什么。王洪波将20个孩子集中到艺术中心,吃住在一起。他还从大山外请了三位志愿者当面授课。艺术中心的教室太拥挤,孩子们跑到村子各个角落背书。“大家很拼命,怕自己拖了艺术团的后腿。”措毛说。
经过81天的集训,模拟考了13次。依照成绩,王洪波判断:铁定全部考得上。
7月25日放榜,第一个收到消息的是娘毛吉。她看到自己的成绩,一下把手机扔了。“我怎么才考了100多分?”同学说不对,让她再仔细看看。“200多分(高考文化课成绩),过线了!”娘毛吉兴奋得嗷嗷叫起来。
■ 2020年7月25日,刚获悉自己高考成绩的索南措毛奔向同学们。
成绩出得快慢不一。谁先出来谁叫唤,然后是声嘶力竭地哭,越靠后的越着急。措毛是倒数第三个收到通知的。她紧张得跑起了圈。
成绩全部出来后的三小时,青海省的录取分数线也公布了。19个过本科,1个差几分。先巴点燃了早预备好的炮仗,庆祝大家考取了好成绩。又蹦又跳、又哭又笑的孩子们,总算安静下来。
事情还没结束,最难的一关是填报志愿。
青海师范大学学费便宜,一年6350元,而其他的大学,动辄两万四万。王洪波和其他老师慎重调研后,让艺术团里11个孩子报考了青海师范大学。
年龄最大的周毛卓玛考了552分,被宝鸡文理学院舞蹈学专业录取。17岁的队长索南卓玛考了全省第31名,被西北民族大学舞蹈学专业录取。
遗憾的是,还有9个孩子在第一次填报志愿时,滑档了。
措毛480多分,属于高分滑档。得知自己滑档后,措毛想哭却没哭,怕父母担心。但到了第二天,她没忍住,哭出声来。措毛的父母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远远地看着,不敢走到她跟前。资助措毛的爱心妈妈也在,她安慰措毛说:“不要哭,哭没有用。”她用手机帮措毛查看哪些学校可以补录;同时咨询朋友,寻找别的出路。
一直以来,爱心妈妈都不赞成措毛学艺术,早劝她改学护士,毕业了好找工作。“不让她上艺术类的大学,等于杀了她。她把舞蹈当做自己生命的一块!”王洪波愤愤不平。
“我特别想读本科。”措毛的心没着落,担心爱心家庭不资助她,不能继续上学。听从爱心妈妈的建议是她唯一的选择。
被掐断读护士的路后,措毛出现在王洪波面前。“她站在我跟前哭兮兮的。我问她‘你一天到晚瞎想什么?’不管有什么难处,报了名再说。”
最终,措毛瞒着爱心妈妈,在补报志愿截止前的几个小时,报了四川文化艺术学院舞蹈学专业。8月25日,她收到了补录通知书。
■ 措毛的录取通知书。
四川文化艺术学院愿意接收滑档的9个孩子,不过每年学费要1.9万元。“高昂的学费对山里人来说,搁谁谁不疯?”王洪波发白的脸颊秒变通红。他立刻开始筹款,通过艺术团这些年积累下来的平台,迅速在各个群体发布消息,甚至找有关部门申诉。僧人久美尖也在社会上募捐。
王洪波不停在微信、微博上宣传艺术团。深圳地铁发起了大型募捐活动,27000多人参加,为20个孩子筹集学费。
王洪波还要求孩子们申请助学贷款。20个孩子里,18个申请了。措毛也获得了每年8000元的贷款。“他们得知道自己承担责任,不能过多地依赖别人或家里。”
刚来科巴时,王洪波给自己定了几个原则,其中一个是“不抱山里的孩子”。他不是不喜欢这些“小混球”,而是不想让他们依赖:“因为我随时可能离开。” 2015年,团里来了个小男生7岁不到,外号叫“嘎嘎粑粑”。“他个子实在太小了,经常坐在我的手掌上。”王洪波这才破了规矩。
熟了后,孩子们喊王洪波“PAPA”——藏语“爷爷”的意思。王洪波装作生气的模样,“谁这么叫我拿棍子揍谁!”但很多孩子不愿改口。
走一步看一步,8年一晃就过去。王洪波已满头银发,身体也大不如前。一到海拔3600米的科巴,他就待在艺术中心,除非有急事,否则坚决不出门。措毛说,有些孩子不听话,惹得他喘不过气。
每次到科巴,王洪波都说是最后一次。但孩子有事,他不管身体多差,还是会回来。
以前,王洪波对孩子们的要求是“把舞蹈学好,把剧演好。”现在他们考上了大学,他的要求也提高了:“当个好老师,或者当个艺术家。”
在科巴支教的日子,王洪波一肚子的东西不知道跟谁聊,艺术的、历史的、美学的、文学的、情感的、哲学的…… “措毛长大了,读了舞蹈美学的书,跟我讨论为什么舞蹈代表民族传承和历史传承……我很开心。”
■ 2020年10月,措毛和奶奶将拣来的牛粪掺些干草,拌匀后,做成牛粪饼贴在家里向阳的院墙上。
■ 2020年10月,离家去大学报到前,措毛与弟弟和奶奶、爷爷的合影。措毛的父母和哥哥长年都在外地打工。
如果不走艺术这条路,20个孩子考上本科的概率几乎为零,更别说到外省读书。同班女同学里,有结婚的,还有准备生二胎的。“重复他们父母走过的路。”王洪波说。
去四川前,措毛跟几个朋友上山拜佛。在路上,她跟小伙伴说:“像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们,每一年每一日的干活,放牛、捡牛粪,还有啥?如果有一点文化,我相信他们也有自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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