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叙利亚

他们冒着战火,穿过硝烟,扶老携幼,颠沛流离;他们没有身份,没有尊严,甚至没有了祖国;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难民

I

人在叙利亚

2015,这一年,并不太平。

战火纷飞,成千上万难民逃离家园,赌上性命,一路窜北;欧洲遭遇“二战后最大难民潮”,各国的口水战,像法国的枪声,从年初到年末,从未消停过。

打开谷歌,输入“叙利亚”、“难民”,不消片刻,你会宛如步入地狱,各种歇斯底里的图片、文本甚或视频,纷纷涌至眼前,不堪入目;文人政客的虚情假意,军阀凶徒的暴政屠杀,世相的千姿百态,人心的高低莫测,都在一张难民试纸检验之下,彰显无遗。

佛说八大地狱,即等活、黑绳、众合、号叫、大叫唤、炎热、大焦热、阿鼻,只是佛辞太抽象,看不见佛陀在人间,如果非要具象化人间地狱,莫过于人在叙利亚。

叙利亚,位于中东“心脏”,人口小国,自内战爆发以来,已经有超过400万叙利亚人逃亡国外,国内还有760万人流离失所,是25年来最严重的难民危机。

图表

400万叙利亚难民流向:

在土耳其境内的180多万叙利亚人,不仅是世界上最大的难民群体,也是一代人在一次冲突中出现的最大规模难民潮。换而言之,逃亡是一代叙利亚人生来背负的冥冥宿命。

所以设想一下,你生于一个战火纷飞的国家,为了求生,你不得不背井离乡,四处逃窜,还要面临随时被捕入狱的危险;对于你我而言,这一切只会发生在噩梦里,但对于叙利亚人,却是他们每天都要面对的事。

他们当中很多人处于绝望的境地,但他们永远不会停下逃亡脚步,直至抵达欧洲,一个梦寐以求的人间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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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大麻的难民:“我在黎巴嫩种植大麻维生,黎巴嫩当地的村民背后用形容伊斯兰国的蔑称称呼我们。我相信一部分黎巴嫩人对待我们叙利亚难民很小心是因为怕我们有伊斯兰国背景。我在这种植大麻一天能赚16美元,这还能让我多少接济家里一些。”

死里逃生的朵拉:“我们全家用了所有的积蓄想把我和男友送到欧洲去寻找更好的生活,但是半路上有人凿穿了船,船沉的时候,那些凿船的人还在一旁大笑。我的男友把唯一的一个救生圈给了不会游泳的我,并在水中不断地鼓励我要坚强,但是后来我却眼睁睁看他沉入了海底。”

16岁叙利亚女孩弩伊恩:“两年前,我和父亲母亲还有姐姐从阿勒颇逃到土耳其,但是由于我身上还有病,需要到欧洲去寻找更好的治疗,我们全家不得不再次出发去欧洲。在海上的日子很艰难,但是我很享受这一过程,我之前从没见过海,它太美了。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到最后,但是我现在到德国了。”

一个难民女孩:“我逃离家乡的战火后,在约旦难民营栖身。我在这里创办了女子学校,希望能用教育的方式扭转这些因战火而流离失所的姑娘的命运。”

桑迪·卡贝兹,26岁:“我2014年从阿勒颇逃了出来,到达美国之后经历一段痛苦的过程,这里的人对我不断地盘查,想留在美国真不容易。我现在最喜欢的就是能在湖边静静地看一会书。”

一对叙利亚兄妹:“你对生活有什么希望?”“我们的希望都留在了叙利亚。”

一个叙利亚家庭:“我在沙特阿拉伯当了7年服务员,攒钱在叙利亚建了一间房子,虽然很小,但那是我温暖的家。我和家人在那儿住了20年,直到战争来临,炮火将我们的家摧毁,我们不得不带着年幼的孩子逃亡,走的时候,除了衣物,我们已经一无所有。”

一个叙利亚父亲:“我多么希望可以给她一个美好回忆的童年,而不是只有生活的艰辛和绝望。在船上她妈妈被挤在人群中时,她哭着大喊,你们杀了我都行,求求你们不要伤害我的妈妈。”

II

一路北上

15世纪,欧洲大陆来了一批人,他们的皮肤黝黑,说不清是从哪儿来的、到哪儿去,却自称是埃及人。于是,人们称他们为吉普赛人。有人说,叙利亚人是新一代的“吉普赛人”,趁战乱装无辜扮可怜,来欧洲蹭吃蹭喝蹭住,享受欧洲发展的红利。

我不同意,对吉普赛人而言,流浪是与生俱来的惟一生活方式,他们世世代代流浪,没有起点,没有终点,也没有目的地。

叙利亚人不是。他们大多热爱自己的国家,渴望有一天回到故土,过上“老婆孩子古兰经”的简单生活,流浪并不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逃难的目的地是欧洲,一片能给予他们安全感和归属感的大陆。

一、在路上

“我在家乡的一所大学读工科专业,想着毕业后当一名工程师,为国家建设服务,那里有我的家人、朋友,还有一条从小养的狗。”19岁的叙利亚青年哈桑美好地憧憬着。

但战争改变了一切。

内战4年,叙利亚熄灭了83%的灯火,彻彻底底成了一座空荡荡的孤城。流离失所的叙利亚人不是在逃亡路上,就是在准备逃亡的路上。在某一种意义上,他们是更具悲壮色彩的“吉普赛人”,出走的意义是缓解生存危机带来的焦虑。

托翁说,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对于饱尝战乱离散之苦的叙利亚难民而言,他们的不幸宿命似乎是相似的,似乎也是注定的——逃离家园,一路北上。

图表

难民迁徙路线图:

一路向北,最热门的路线有两条:

一是从叙利亚到土耳其,经希腊、马其顿,进入塞尔维亚,继续向北前往匈牙利,再进入奥地利,最终目的地是德国;(绿色线路)

二是从叙利亚到土耳其,经希腊、阿尔巴尼亚,进入克罗地亚,继续一路北上斯洛文尼亚,再进入奥地利,最后抵达德国。(红色线路)

一开始,小撮难民在自由大陆迁徙顺风顺水,欧洲白人也是一路“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可惜好景不长,随着大量难民的无序涌入,欧洲国家纷纷着手关闭边境线。

也几乎是一夕之间,一道新的铁幕人为地横亘在难民和欧洲之间,其中不乏妻离子散、人鬼分离的人间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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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国家避难申请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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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国家实际接收总数:

铁森森的边境线,不仅仅是两个国家实际上的分界线,更是对待难民问题上的道德分水岭。

“我不清楚匈牙利为什么对我们这么恶劣,他们非常残忍。”28岁难民亚曼怒气汹汹地说,“但在奥地利,我们受到了欢迎。他们伸出了援手,因为他们知道我们无处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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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3日,希腊莱斯波斯岛,一名志愿者帮助难民把孩子抱上岸。

9月16日,匈牙利边境口岸霍尔果斯,无人机航拍了这里滞留的大批难民。当天晚上,这里的难民与警方发生冲突,警方使用了催泪瓦斯和高压水炮。

一个男子紧紧抱住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他们一家乘坐救生艇从土耳其抵达希腊,男子面部表情充满痛苦和绝望。

9月10日,瑞典南部某火车站,难民手拿地图筹谋下一步该怎么走。瑞典是难民最希望到达的目的地之一。

9月13日,匈牙利与塞尔维亚边界,难民沿铁路前进。

9月10日,马其顿盖夫盖利亚,一名妇女哭着钻过警方的人墙。

9月10日,德国,一名来自叙利亚的男子向记者展示他的临时居住证。

9月16日,匈牙利霍尔果斯口岸,警方与试图越境的难民发生冲突,一名小女孩被催泪瓦斯伤到。

2015年10月2日,难民们经过爱琴海上的漂泊,到达了希腊莱斯波斯岛海岸。

浮尸、自残、哀嚎、挣扎……这一年,林林总总,汤汤水水,我们看过太多虐心的照片。作为图片编辑,我一贯自诩比常人阅读过更多骇人照片,自带审惨抗体,免疫力强;所以关于难民,久而久之,不免眼球疲乏,甚至还会不合时宜地犯图片编辑挑三拣四的毛病,比如一张难民一家三口摔倒在铁轨的照片:

抛开庸俗的情感和宏大的背景,单就一张照片,我很喜欢那条红花色裤子,除此之外,画面信息一般,构图也并无亮色,要是多一辆“哐当哐当”疾驰碾过的火车,或者多一把“亮晃亮晃”刺向人体的利刃,那还差不多,至少让画面多几分动态和紧张。这个想法很人渣,但几乎无关道德,只关乎专业,或者说直觉,是布列松种下的“决定性瞬间”理念在脑海生根发芽的荒诞结果。

除了画面至上,我们还要懂得平衡和取舍,也要“讲政治”。9月3日,我记得清清楚楚,3岁小男孩艾伦静静趴在沙滩的照片,在世界各大头版头条传的如火如荼。我是一大早翻阅外媒的时候,在《卫报》网站头版看见了小艾伦发白的尸体,画面异常震撼,第一直觉这张照片要火要火了:

直至9月4日,小男孩的照片才登上了中国媒体的版面。

一、像动物一样迁徙

关于动物,我的一个前同事有一个极端精辟的说法:人不可虐待另一个人,但可以虐待动物。这句话,前半句是圣母,后半句是撒旦,背后的逻辑主导却是人本身。

谁是人,谁是动物,这个定义的解释权永远握在强人手中。在希特勒看来,他是人,犹太人是动物,他杀他们符合逻辑;在伊斯兰国看来,他们是人,异教徒是动物,赶尽杀绝符合逻辑;在西方右翼极端分子看来,他们是人,难民是动物,赶他们出境合乎逻辑。

这个逻辑很简单,却很要命,要命的逻辑总是最深入人心,也流传最广。

所以,当有人开始刻意定义“人”和“动物”的时候,你要倍加警惕,因为在这个逻辑链里面,谁是弱者,谁就是动物;难民是弱势,难民是动物,像动物一样逃亡,在“逻辑”上合情合理,让人难以辩驳。

视频

难民大逃亡

但逃亡不是请客吃饭,也不是郊外远足,它是一场角斗厮杀。

看了难民逃亡视频,我的大脑无数次闪过动物大迁徙的画面:一群角马结群迁徙,明知前方有大鳄张着血盆大口,它们也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冲,因为不奋力往前冲,它们可能活不过寒冷的冬天。

叙利亚人喜欢团结在一起,集体行动,但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个集体并不能给予他们任何真正的保护。集体迁徙是一次优胜劣汰的丛林行为,有人命丧逃亡路,有角马沦为腹中餐,这是逃亡的成本。

政治学中,中产阶级是一个国家的中流砥柱,对于国内政治稳定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但大多数叙利亚中产阶级,偏偏对政治抱着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他们始终认为,无论何种政府统治,哪怕是奴隶社会,也是需要有一技之长的医生、工程师、教师。

他们觉得,我在叙利亚可以凭本事生活的很好,在欧洲也理应受到重视,并谋得和以往一样体面的工作。他们还觉得,我惹不起政府军,惹不起反对军,也惹不起极端组织,我还躲不起?“惹不起还躲不起”的鸵鸟心态是大多数叙利亚中产明哲保身的法宝。

这就是叙利亚人的主流性格,对内不关心公共事务,只在乎个人前途;对外逃亡却异常团结,猬集取暖;两种人格看似分裂,其实殊路同归,都是为了让自己更好地生存下去。这份机关算尽的精明是洪荒大地上的角马万万不可及的。

叙利亚难民不是动物,趋利避害才是叙利亚人的动物性。

III

“看起来很美”

回顾2015,“看起来很美”于我而言,可谓一语成谶。大学时光,校园爱情看起来很美,毕业两年,分隔两地,我和她却越走越远;出来工作,新闻媒体看起来很美,左突右冲,尽力而为,现实和理想却渐行渐远。

很多看起来很美的事情,在背后都隐藏着不为人道的心酸和危机。我的一个大学朋友,一毕业就收到海外名牌大学的offer,远赴英国读研,这个在别人看起来很美的前程,在他一年后的描述中,成了一段不堪回首的自闭抑郁经历。

难民奔赴自由欧洲大陆看起来很美,但当现实的阳光照进来,边境线的哭天抢地,爱琴海的尸骨未寒,依然声声在耳,历历在目。

欧洲的自由民主人权价值观看起来很美,但在汹涌的难民面前,在坚硬的现实面前,最后一样溃不成军。

一、难民更为难难民

当生存成为概率性事件,前有狼后有虎,为了生存,人有足够理由变成最低等动物,甚至发生“难民为难难民”的现象。

10月20日,希腊莱斯波斯岛,两拨难民在日益拥挤的难民营爆发冲突,并持棍相互殴打。

一路逃难,我们看过太多边境警察为难难民的画面,但殊不知,在稀缺的难民资源窘况下,为了多争一个地盘,为了多占一块毛毯,一群难民可以不留情面地高举棍棒砸向另一拨难民。难民更为难难民,穷人更嫌弃穷人,这是一种完完全全的动物行径,无异于鸠占鹊巢、同类相食。

这种相互厮咬的人,在笼外的欧洲白人看来,无外乎两只可怜的动物自相残杀,根本不可能赢得同等的尊重;这种难民,无论定居何方,永远都是难民,永远低人一等。

2015年9月,在匈牙利边境,一个女摄像师Petra Lazlo在一名抱着孩子的难民逃过身边的时候,她故意将其绊倒,随后视频显示出难民父子重重摔在地的响声。

这是一种隐性的“难民为难难民”。当女记者故意伸出左脚的时候,她不仅绊倒了一路奔跑的难民父子,也绊倒了内心自以为是的高贵人格。在某种程度上,这位生活优渥的女记者,已然堕落为一个人格严重缺失的“精神难民”,而且永远没有抵达的彼岸。这一脚绊倒难民父子的惊人举动,不过是她的内心难民的一种外化表现。

二、我心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熊培云在《一个村庄里的中国》里说: 没有故乡的人走向远方,有故乡的人回到故乡。

“我想回到叙利亚,因为我的故乡没有任何地方能够取代。”说话的时候,38岁穆罕默德的眼睛没有一刻离开女儿们,8岁的萨那和7岁的拉瓦。“我失去了妻子,但令人安慰的是,我的孩子还活着,如果失去了所有亲人,我不知道自己会怎样。”

是呀,他乡看起来很美,却并不是每个人都心生向往,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适应下来的。

“欧洲不是我想象中的天堂。”在欧洲一个仓库待的两周时间里,32岁塔玛姆内心中每一秒都在煎熬。

最后,他揣着那本偷偷藏起的护照,原路折返叙利亚。回家的路并没有那么拥挤。“这里有我的家人,这里才是我的家。”回到大马士革的塔玛姆,讲述着这一路的千辛万苦,疲倦的双眼带着笑意,“回家的感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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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法国加莱,约3000名难民准备乘车偷渡到英国,但是由于边境的管控,这里聚集了越来越多的难民。

7月19日,约旦河边境的临时难民安置点,10岁的叙利亚女孩Zubaida在帐篷外跳绳。

9月10日,德国总理默克尔与到达德国柏林的难民自拍合影。

在黎巴嫩烈日下种植大麻的叙利亚难民。

8月2日,法国巴黎,难民们在一所中学的篮球场上玩篮球。

德国一处避难所,来自叙利亚的穆罕默德一家住在这里。他正陪3岁的女儿在玩。

这些难民们对于当下生活的抱怨,主要来自居住的教堂过于拥挤。

从叙利亚拉卡逃出的难民一家,目前生活在黎巴嫩的一处难民营,家里的女主人正在做面包。

11月,德国奥伯豪森一处教堂被改为难民的临时安置点。

12月23日,德国慕尼黑附近,来自叙利亚的移民家庭在难民营的住所里装饰圣诞树。

12月10日,德国海德堡,德尔菲娜在谈及流亡德国这一路的艰辛时哭了起来,她的哥哥在一旁安慰她。

“我身本无乡,心安是归处”是我在2015年收获的年度声音。两年前,我背包北上,临行之际,我跟父亲说,家里太舒适了,我想出去走走,父亲不多说什么,只交代一句,有空给我拍一些北京的照片吧。

我的父亲在他18岁那年,一个人北上做生意,先是天津,后来北京;北漂5年后,回来娶了我妈,从此不远行,定居在家乡,“你妈怀了你,我的心就定了”。

两年来,每当我踌躇不前的时候,总会想起他的那句话,是走还是留,总有一个理由,一个心安的理由。

不煽情了,祝福所有的人。

监制:邵丛

策划:胡坤

设计:喻婷婷

制作:陈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