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骏:也说上海人排外现象
2009年06月03日 08:22东方早报 】 【打印已有评论0

作者:顾骏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上海人在全国背上了“排外”的名声。但说起来,上海人最没有资格排外,一个移民城市,绝大多数都是外来人或其最近的后代,排谁的外?可是,关于上海人排外的说法又几乎无人不晓,如此悖谬的情形由何而来?

细想起来,根源或许就在上海的某种特性,其形成机制可以称为“龙门鲤鱼”。

按照古老传说,黄河鲤鱼溯河上游,经过一个叫龙门的地方,如果有力量,跃过龙门,鲤鱼就变成了龙。在上海,确实存在化鱼为龙的机制,“上海人排外”的形象很可能由此生成。

“上海人”从来就是一个模糊概念,居住、工作、学习在这里的人都可以统称为“上海人”,这首先不是地域性概念,而是文化概念,即所谓“海派”。在这个城市,对于人和事物往往有两种称呼,一种叫“上海X”,一种叫“本地X”,比如,同“上海人”相对,有“本地人”;同“上海话”相对,有“本地话”;有“上海菜”,还有“本地菜”。“上海X”和“本地X”的区别何在?

通常,“上海”高于“本地”。有种说法,全国三个大城市对外地人都有不够尊重的地方,见之于称呼是,广州人把外地人都称为“北佬”,只有他们是南方人,这里强调的是地域;北京人把外地人都称作“老百姓”,这里强调的是官民之分;上海人则把外地人都称作“乡下人”,只有他们是城里人。

其实,上海人不但把全国人,而且把本地人也看作“乡下人”。过去本地人去南京路,就叫“到上海去”。这个“本地”的范围不仅包括郊区,还包括普陀、杨浦、闸北等区。说透了,“上海”原来就是洋场或租界概念,所谓“上只角”仅限于十里洋场,余者皆为“乡下人”。如此普遍“排外”,过分强调西方文化的“洋味”,以文化或生活方式的特性来划定圈子,自外于不在这个范围的人,是“上海人排外”一说的生活原型。

把“上海”与“本地”相区别的背后,是“上海人”的巨大优越感和“外地人”力争成为“上海人”的不息努力。在现实生活中,一个外地人甚至本地人要被接受为“上海人”,大概需要过三道门槛。

一是事业成功。很多说“上海人排外”的人常常忽视了,上海人对有能耐的人从不排斥。尽管上海一直高筑户籍堤坝,但对人才引进历来持开放态度。任何人,只要证明了自己事业成功,上海都是欢迎的。不过,既然需要证明,那就必须让大家看到。上海人普遍看重外表,穿得“人模人样”,却吃得小碗小碟,就是因为衣服看得见,而肚里食物看不见,不足以证明自己。能做到这一点的,就够得上“入门级上海人”。

二是行为得体。上海有许多规则,虽然没有明确说出来,但上海人会自觉遵守。比如公交车上,乘客必在到站之前,已至门边候着,一开门就下车,不会有半点迟疑。有人如果到站了,甚至下面的乘客都已上车,才如梦方醒,大喊着挤下车去,一定会被上海人称为“乡下人”。在公共场合,每个人都有责任不因自己的疏忽而给别人造成不便,这是上海许多规矩背后的共同原则。不知道这一原则,不守这些规矩,就不够做上海人的“资格”。因为没人教,需要慢慢体会,能完全做到这一点了,便升入“熟练级上海人”。

三是格调到位。“上海”骨子里是一种格调,一种融合了中西文化的生活情趣。上海是一个从滩涂上建设起来,一开始就由西方文化主导的城市,又大量接受不同背景的国内移民,有民工,也有下野官员、避难乡绅、民族资本家和不羁的文化人。成功机会较多的上海发展出一种以生活方式划分阶层的标准:不管一个人穿得如何,行为如何,最后在上海属于什么地位,还得看他或她的格调,即价值观和审美情趣。上海人说起“老克勒”时的那副腔调,本身就是海派一绝。自从失去租界这一地域边界后,上海人更坚守着实际上不断变味的格调,悲壮地维护着“上海人”的“排他性”。

只有跃过了第三道门槛,像《我的团长我的团》中的“阿译”那样,将格调弄成了“第二天性”,外地人或本地人才算修炼到家,鲤鱼化龙,成为“骨灰级上海人”,从此便可以视圈外人为“乡下人”。

这种人为制造文化门槛的习惯所造成的心理后果,类似于传统中国家庭中的“十年媳妇熬成婆”情结。从夫居的媳妇深受婆婆压制,多年煎熬,终于当上了婆婆,出于补偿心理,不但不会善待儿媳,反而变本加厉地恶待之。“上海人排外”在一定程度上,正是出于同样情结。“新上海人”的不断进入,使已经自我认同为“上海人”的“龙门鲤鱼”有恐惧感,生怕太多的鲤鱼越过龙门,会让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身份贬值。维护和抬高“三道门槛”,特别是第三道门槛,成为他们自然选择,并由此形成无尽的循环:

鱼龙之间反差越大,越会吸引富有冲劲的外地人涌向上海,而冲劲越大的鲤鱼,在跃向龙门的过程中会感受到越大的挫折和排斥,一旦成功,也越愿意让人分享自己曾经的挫折,进而表现出对新来者的更大排斥。一轮轮下来,上海人“排外”的形象就被越描越黑。

谁排外?也许就是每个自认为遭遇过排外的“上海人”。

要扫除“上海人排外”之形象,根本上不在于改变那个“原住民”意义上的“上海人”,而在于改变这个城市根深蒂固的自恋,改变每个“龙门鲤鱼”的心态:进入上海,意义并没想像的那么大,既没什么值得自豪的,也没那么多挫折需要让人分享,上海只是普通城市,上海人只是普通市民,做不做上海人,个人选择而已。

当然,在很多人看来,所谓“上海人排外”,已属旧账。

(作者系上海大学文学院社会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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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顾骏   编辑: 张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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