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卫平:记忆之战
2009年06月29日 14:06凤凰周刊 】 【打印0位网友发表评论

如果说这部影片有什么"突破"的话,那就是让日本兵与汉奸重归人性,让他们身上的人性苏醒,给他们提供人性演变的过程。也就是说,与以往影片不一样的是,不仅人民胜利了,同样侵略军与帮凶也找到了人性的力量,得到了自我救赎。结果皆大欢喜,没有人需要为战争、屠杀及其带来的创伤负责,没有一方是在承担、承受战争的重负。这个放弃追究责任的立场其实并不新鲜,只是从前不能表述得这样赤裸裸。

那些有权者、有钱人,他们从战争当中所受的损失是十分有限的,如果有什么损失也是很快得到恢复的,弄不好还有从这场战争中获益匪浅的,正好从这场战争中获得发展壮大,这些人肯定不需要去太多考虑战争的责任和负面效果。在很大程度上,外来侵略军的责任与本国当权者(及后来的各种历史书写者)的责任是连在一起的。后者越是不能在强权者面前保护人民,他们便是越要抹去或减轻侵略军的暴行,除非对他们的宣传有用。当我与海峡对岸的学者提到《南京!南京!》时,对方也会用"抗战"来表达那个年代,我惊呼这种说法怎么跟我老爸一个样!在"抗战"这个提法当中,包含了一个自我表述的立场,即表明自己是抗日的,强调自身在战争中的主体位置,而不说是"日军侵华"这样一个基本事实!使用某个称呼看似小事,其实非常重要。战后很长时间之内,在公共语言中,人们仍然沿用当年纳粹所称呼的"最终解决"来指那件事情,直到1978年,一部在美国热播的电视连续剧叫做《大屠杀》,人们才普遍采用了"大屠杀"这个提法。

实际上在1937年入侵南京的日本军队中,根本找不出这样一个叫做角川的士兵!那么这样的虚构是为了什么?在今天意味着什么?是什么样的途径,才能释放出这样荒腔走板的"想象力"?肯定不是朝向亡灵的那个方向,不是任何伦理和道德的要求,而是某种现实利益。那就是--该部影片想要走日本市场,想要取得日本人的票房,陆川将这个又表述成"用电影去教育日本的年轻一代",这也未免太自作多情了吧,就像影片中角川灵魂的得救,一定需要中国人来操心吗?所谓"日本兵的人性",这真是一个"有中国特色的"立场与理解。

如今"人性"这个词用得太滥了。当骚扰邓玉娇的那些淫官们前往雄风宾馆梦幻娱乐城的时候,心中想着的肯定是自己的"人性"要求;当那些贪官们将国家与人民的财产中饱私囊的时候,他们所响应的也是自己内部"人性"的呼声。"人性"是这些窃贼与荒淫无耻者的最后一件外衣,是他们企图替自己的罪恶华丽转身的最后一件法宝,他们除此而外没有别的能够替自己遮羞的东西了。这就是这部影片所折射出来的中国当下的国情和语境--以往"左"的那一套(对人民群众的要求)依然存在,同时又添加了给予当道者网开一面的"右"的说辞。

关于大屠杀的惨景,影片主要表现的是被强奸的场景与叫喊。这真是一个不错的"卖点",一个吸引眼球的绝佳理由。从这样的表现中,人们关于南京大屠杀能够建立起来的知识和印象是什么呢?可以说,影片的制作者窃取了南京大屠杀这个公共的记忆资源,把它拉向一个更深的深渊。这样一部想方设法替侵略军脱罪、给巨大灾难与不幸抹上人性彩虹的影片,对于大屠杀的亡灵们来说,是"二次屠杀",令他们"二度死亡"(威塞尔语,此人为犹太作家,因坚持记忆获1986年诺贝尔和平奖)。

南京大屠杀中遇难者的人名是再也找不回来了。70年来,没有一个官方企图做过寻找名字这件事情。但至少,在民间,肯定有着另外一部关于南京大屠杀、关于日军侵华历史的记忆。它也许像一段漆黑的墙面,上面没有几个字;也许这墙壁已经剥落不堪,飘洒着燃烧的灰烬,但是某些历史会通过我们民族的某些集体无意识,通过我们身体中的密码,通过我们的心灵和感情,在同胞之间和上下代之间,顽强地继承和传递下来。

显然,在有关历史记忆方面,来自民间的表述与来自官方的表述,其间的分歧和冲突,还有其他许多。近60年来的历史,许多次运动(或者民间应该发明另外一些词汇来称呼它们)带来的无数灾难,官方有官方的定论和结论,民间也会有民间自己的记忆和故事。近期人们愿意用"大饥荒",来称呼所谓"三年自然灾难",就是一例。(来源:《凤凰周刊》2009年6月25日,作者:崔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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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崔卫平   编辑: 张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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