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评论员
这三分钟,中国沉默;这三天,华夏哀泣。地球并不因一场大灾难的爆发而停止运转,时间并不因几万生灵的骤然消逝而驻足默思,大道未更,世界恒常。
然而,微小如沙尘的我们却切切实实感到了一种鲜明的改变。举国哀悼的提议与举行,使我们认识到,这个拥有五千年文明的国度对待普通生命的态度出现了划时代的转捩,它曾经残酷,如今为默默无闻的亡灵降旗脱帽,低首志哀。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亡灵在天堂地狱,与大地上的我们,一样在冰的哀戚过后感到火的温暖。
哀悼仅仅是一种形式,一个开端。我们不可能永远沉浸于悲痛之中,永远素服过世,看白花和国旗而泪流满面。作为幸存者的我们必须奋进,方不负死者的寄托。必须以某些具体的行动抚慰远去的灵魂,告诉他们,我们永远在一起;同时告诉后来者,他们因何而离开这个美好的世界,他们以什么样的名义化为历史版图的一部分。
前些天,我们呼吁建造一座“5·12死难者纪念碑”,已经得到世人的强烈认同。在此,我们要进一步呼吁,请调查、统计、记下汶川大地震当中每一个死难者的名字,将其铭刻在纪念碑上。
按照古中国的习俗,死者无名,将沦为孤魂野鬼,在奈何桥边四处游荡,永世不得超生。你可以抨击说这是迷信,但请你尊重生活在传统世界的草根阶层的思维,有谁愿意看到自己的家人、亲戚、友朋不幸沦为孤苦无依的游魂,在冥界都找不到拥有产权的落脚之处?
按照我们熟知的历史理论,不分中西,历史都是帝王将相的家谱,都是掌握着枪杆子或者笔杆子的权力者的后花园,普罗大众不得进入,他们因此化身为无名者。无名者在奠基历史,创造历史,他们是打造历史的砖石或杠杆,惟独因他们不是历史之书的书写者,而被迫缺席了煌煌史册。
现在,我们有能力改造这一局面,请将死难者的名字和经历记录下来,刻成碑文,当他们的肉身随风飘散,魂灵却以灾难的见证者之名沉淀为历史的主体。
在最根本上,记住他们的名字,关系到我们对待生命的态度。他们不是伟人,不是英雄,但他们是人,和你我一样,曾经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容易发笑,容易生气,爱憎分明,有一点臭脾气,有过虚妄的青春梦想,为世界的不公以头撞墙……仅仅因为死难者是人,是我们的左手和右手,谁能忍心他们被“40075”(至今统计出的死亡人数)这个冷冰冰的数字抽象化,风干于时光的暗角?
在我们看来,40075这个宏大的数目还重不过一个死难者之名,不管他叫张三还是李四,那个庸俗的名字更容易勾起我们对一个具体而微的生灵的记忆。我们是如此相似,而我们的幸福与忧伤是否因一世之隔而有所差异?
假如你去过美国华盛顿,瞻仰过著名的越战纪念碑(Vietnam Veterans Memorial),你会发现,这座由黑色花岗岩砌成的长500英尺的V字形碑体是多么壮观,在它的映照之下,两边的华盛顿纪念馆和林肯纪念馆都不免失色。140块花岗岩墙板上面镌刻着57000多名1959年至1975年间在越南阵亡或失踪的美国军人的名字。这些姓名皆一般大小,每个字母高1.34厘米,深0.09厘米。碑身上无半句对越南战争的介绍和评价。
因为这些逝者的名字足以说明一切。
令我们汗颜的是,它的设计者林璎,一名华裔女孩,当时刚二十出头。
你可能还会听说,或有幸目睹,“9·11”事件的临时纪念碑是一块刻满所有罹难者名字的纤维板;正式纪念碑有个水池,周围铭刻了他们的姓名;新泽西州的“9·11”纪念碑有两面墙,上面亦然:“死难者的名字将被刻在很容易触到的地方,而且刻得足够深,以供人触摸,并且每个字都是3×3英寸大,使人容易阅读。”
……
你还能说什么?难道他们都在徒劳无事,我们只需用一个模糊或精确的数字就能打发亡魂和灾祸的阴影?如果认可这种做法,为什么他们都能做到,我们则做不到?
请记住每一位在汶川大地震里不幸遇难的中国人的名字,将其铭刻在待建的纪念碑上。不仅因为习俗、历史、生命观,还因为,他们曾经是我们的同胞,他们的幸福就是我们的幸福,他们的痛苦就是我们的痛苦,他们的快乐就是我们的快乐,他们的失落就是我们的失落。差别仅仅在于,他们是罹难者,我们是幸存者,纵然一同穿越生与死的黑暗边界,却由他们先一步去承受死亡所蕴含的勇气与酷虐、荣耀与阴暗,正义与罪愆。
没有人情愿看到,未来的纪念碑上,刻满了宏大叙事的花纹和语词,地下却埋葬着无名无姓的死难者。
如此,哪怕它高耸入云,在我们心中,却低若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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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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