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觉醒之路

网友评论()2014.09.04 作者:宋石男

对我来说,康德的这段话铭心刻骨:“启蒙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Sapereaude!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

我第一次有勇气运用自己的理智,是在2005年4月。

就在那个月,我从一家党报辞职。之前我干得不错,跟一堆土老肥和小官僚称兄道弟,党报八股文也写得顺溜,但是空虚,感觉生活没有价值,所做的事没有意义。大概从2003年开始,我重新读书。在外与人应酬,回来空虚感特别强烈,就读书。一下就平静了,澄明了。读书可以为人搭建一个庇护所,以之抵挡生活中的种种萎靡与郁闷。读了一两年,我知道,党报不能干下去了,但自己该做什么呢?没有想好,先辞职再说。我一直认为,不能忍受现状,就去改变现状,而且要立即改变。不要随时牢骚满腹,这没有用。李普曼说,“我从不骂一个国王,除非我可以杀了他”。

辞职后,我做了半年广告公司,与合伙人理念不合,他是个赚钱狂,而我对此并不擅长。再后妻子出国,我从公司退出,什么也不干,每天喝酒赌钱,也读一些书。妻子在电话里跟我说,不要急,你先闲着,我养你六年。反正最后你会走上你想走的路。

多年后,我看一个电视访谈,有位导演回忆被妻子养的赋闲时光,也是六年。这导演叫李安。不过我妻子没养我六年,只养了一年,所以我现在还没有李安成功。哈哈。

2006年我签证成功,去美国波士顿看妻子,她在哈佛大学做访问学人。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之一。除了读书,就是旅游,还有写作。哈佛燕京学社的图书馆好到令人发指,所谓人类精神文明的自由共享,在这里是我所见的最完美典范。我每天都扑在各种书籍上狼吞虎咽,打算将过去若干年没读的书都补回来。

用了三个月时间,我将哈佛燕京图书馆中文图书架浏览一过,当然不可能将数十万册书都浏览,只是对图书馆的藏书结构粗略扫描一道。通常而言,人会对数量巨大的物体产生一种起初惊恐,既而绚目,最终崇高的感觉。面对如此富饶的图书馆,我也不能例外。

惊恐很自然,仅仅面对馆藏某一领域的图书,其浩瀚庞巨的规模就足以让你惊慌失措,因为三辈子都不可能读完。而哈佛馆藏,又不过是这个领域所有图书中的一部分而已。

面对知识的无边无际,怎能不觉得自己像渺小的草履虫?绚目也很正常,传说中的,百闻而无一见的图书不断跳出来,更可怕的是还有大量根本没有听过的书也争相涌出。除了两眼不断产生如同近距离观看白热光焰的眩晕感,还能怎样?奇怪的是,我却产生了一种被刺激后的,有点像精神病人的抱负。我一定要找到自己的领域,在其中摧城拔寨,成一家之言。如果最终我没能成功,那也无所谓,只要活得明白,活得干净,我的人生就有其价值。

29岁那年,我找到了自己的理想:读书、教书,写书,为人类精神文明增添一些不起眼的,但带着体温的,也拥有智力活动迹象的成果。

此后8年,我以每年新增过千本的速度迅速把家里塞满。有时看四面八方都是书,也会害怕,感觉自己的人生被书殖民了,如果遇到火灾,这个殖民地就会连同自己的灵魂一起烧成废墟。

没关系,我用读书来抵抗书的压迫。这是学习钱谦益,明末清初的大文人,也是大藏书家。他半生心血经营私家藏书之绛云楼——这楼的名字就起得晦气,后来被一把火烧光。当时,大火将那些装着宋版元版书的函套烧得咔咔响,钱就站在楼下,大声叫喊:“天老爷!你可以烧我楼中书,不能烧我腹中书!”

不过,我读书的速度远远跟不上藏书的速度。尤其最近两年,我迷上网购图书,结果买书成灾,家藏鸡肋书籍的比例也大幅提高。每次亚马逊、当当、京东等搞图书促销,我就像被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一样,立即中招,买一大堆回来,有些甚至来不及拆封,就束之高阁。

好在人有反思的能力。我渐渐发现一个粗浅的道理:博学并不会让一个人拥有智识。读书本身很难让你增长智识,除非你读的都是水准线上的书,而且读了还能让它变成你身体里的一部分。德谟克利特早就说过,“很多博学的人是并不聪明的”,“应该尽力于思想得很多而不是知道得很多。”

我还渐渐发现,好书是读不完的。即使你读完能搞到的每一本书,你也永远不能发现知识与智慧的边界,你永远只是文明海洋中的一粒沙。我们只能读适合的书。读一堆不适合的书,就像做不适合的工作,娶不对路的太太,穿不合脚的鞋,只会终身受累。

读书与生活,天然存在敌意。你多读一页书,就少陪妻子和儿子十分钟。你获得了微不足道的知识或所谓思考,而你失去的是不可能再来的亲人时光。读书是神圣的病症,如果过度沉溺其中,这病症将成为绝症——你觉得自己是个天才,其实你只是接触了天才写的书而已;你觉得不孤独,其实你仍是一个人;你独自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中,于是有点儿狂妄,开始幻想无限和永恒,而无限和永恒,也许并不喜欢你这样的人。

清人张潮《幽梦影》云:“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我想自己正处在“庭中望月”的阶段,得尽快达到“台上玩月”的境界,而且要在“老冉冉其将至兮”之前。不读书的人是傻子,不善读书的人是呆子。我不奢望自己成为聪明人,但也不愿意在死之前,只跟出生时一样聪明——甚至还没有出生时聪明。我打算做这么一个人,读书,也阅世,阅世,也读书,在纸上智慧与人间烟火中走钢丝,浸于那些黄金样的书也浸入丰满多汁的生活,让它们领着自己走,而不被它们拖着走。

读书既是手段也是目的,它最终指向的是意味着觉醒、意味着整全的自我教育。我常常对学生说,中国当下的高等教育只是低等教育,自我教育才是真正的高等教育。要相信,兴趣与天赋还有实现自我价值的努力终将带领一个人走上美好的路。

宋石男

笔名四一,四川乐山人,前媒体从业人员,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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