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中国历史上的内外分际
2009年10月28日 14:52中国新闻网 】 【打印共有评论0

从洋务运动到国民政府在南京十年的建设,中国逐渐发展了现代的工商业,其规模与当时几个主要的国家相比,诚然十分不足。但在中国内部而言,现代工商业集中的地区,包括铁路、轮船航线,所及诸处,文化与社会,均呈现“都会化”现象,而且居民也趋向于接受西方的生活方式。

中国传统的城乡之间,生活方式是有差别,但并不是截然不同的两层。民国以后,中国城乡之间,现代工商业较为发达的都会地区及沿海,则与内陆及乡村,形成严重的差异。占去经济与文化资源的前者,相对于内陆与乡村,已是另外一个世界。两者形势的优劣,判然可别。优势的地区,尤其社会的上层,已认同于西方文化;而弱势的内陆与乡村人口,到二十世纪中叶,还是在千百年来积淀形成的传统中国。

中国已划分为面貌与内容都有严重差异的两个中国,于是,过去华夏─夷狄的“我─他”,已不存在,新的“我─他”对立,竟是涵盖文化、经济与社会诸层面的歧异与对立;优势阶层自诩为“现代”,而弱势人口则不满的情绪日益加深,甚至对于那些优势阶层,有完全陌生的“异化”。

五四运动,中国的文化精英选择了完全转向。西方个人主义的自由、民主,与理性主义的现代科学,取代了中国文化传统的伦理,亦即爱有差等的人际关系。科学思考也不再将在道德性的“道”与认知性的真理之间,混为一谈。

这一个抉择,从那时到今天,切断了中国现代与传统间的延续。于是中国文化精英的“我者”,毋宁是普世性的现代世界;中国原有的“我者”,则异化为历史遗留,相对于“现代”,传统乃是“他者”。

二十世纪的前面三十多年,中国努力进入世界,但是中国太大,人口太多,历史太长久;中国选择了转舵向西,不过是城市与精英的中国在转向,另一个中国,乡村与基层的中国却还是转不过来!

这一自我撕裂的过程,如果没有其它的干扰因素,中国仍有可能终于慢慢全部调转方向。日本侵略中国,东南及沿海都市都沦陷了。国民政府努力以赴的“现代化”,经过八年抗战,原来建构在都市与精英的结构,脱离了植根的土壤。不但八年苦战,民穷财尽,那一个辛苦转向的中国失血太多,在抗战惨胜时,已是奄奄一息。

另一方面,广大的敌后内地乡村,留在乡间的现代文化资源并不丰厚,也切断了与内迁上层结构的联系。这一大片空白地区,在经济方面退缩到基本农业与小区域的交换;在社会方面,也回到乡党邻里的集合体,现代文化已无托根之地。中国本来已是一分为二,但还没有分离。八年抗战,中国真的分裂了!

那一个先天并不壮硕的城市中国,或是在敌人占领之下,或是离根内迁,难以发展。那一个裂碎为一片一片的乡村中国,则由中共渗透,在地方集合体的土壤上,以“抗日”口号,诉诸广大中国人民的保乡观念,转化为民族主义,取得了重组中国那一半的机缘。中共从地方集合体的基础上,建立一个新的集合体,终于将中国改造为统御全民的庞大集合体。

这一重新塑造的乡村中国,在国共内战中,压倒了已经为大战摧残的城市中国!这一转变,在中共统一中国后,中国人的“我者”,已由国族认同界定;“他者”则是长期欺压中国的西方。

在台湾,当年在日本治下,其农村中国的“我者”,已有根本性的变化。国民党迁台,渐进的土地改革,将农村资源引导进入工商业。1970年以后,台湾经济逐渐起飞,数十年来,城市覆盖了全岛,整个台湾几乎已是一个连续不断的大都会。台湾残留的中国文化,有的部分消失,有的部分正在与西方文化融合。台湾与大陆上的城市中国,其同质性大于大陆城市与农村之间的关系。

在台湾,“我-他”的对立,在于不少本土居民要求确认自己的主体性,而与坚守中国认同的另一部分人口,有持续不断的斗争。前者与日本占台的影响有密切关系,而后者则与国民党迁台难以切开。于是认同问题与争夺“政权”,纠缠为台湾内部的对立。从中国文化的角度看,本土论的立论根据,十分薄弱,台湾居民的文化根源,依旧是中国文化;族群血统,也绝大多数是闽粤移民的子孙;南岛原居民,只占少数而已。

但从历史记忆方面言,台湾居民已有五十年隔离于中国之外,其所经历已与中国大陆居民的记忆,完全不同。因此,台湾本土论者,也有其坚持的立场。总之,这一类的“我-他”与主客争议,在全球化的浪潮下,是另一股逆向的潮流,在世界别处,也多有类似的争议,并不只见于中国。

整体言之,应是全球化走向“合”的趋势中,难免的调节,以寻求更高一层的适应。在趋于人类共同缔造全球大社会的过程中,彼此之间必须经过认知的互兼容忍,互相尊重,才能走到和平共处。

今天的中国文化,分别存在于东亚几个华人地区:中国大陆、台湾、港澳、新加坡,也存在于分散全球的华人社会。我们也该承认,中国文化的传统,已有深刻的变化。以日常生活方式言,除了饮食之外,居住、服装、交通,都已西化!在若干大都会,甚至饮食文化,也已华洋相杂。

在思想方面,儒道佛三家综合的中国型思维方式,也早已稀释于强大的西潮,相对言之,这一原为中国文化主流的思想系统,千百年来淀积于民间的枝节,却仍留在各处华人的行为、仪节,以至思维之中,例如互补的二元论(阴阳、公私、荣枯),只是大多数人,往往行之若素,未经反省而已。

在价值取向方面,传统的整体主义(宗、族、乡、国)与今天普及全球的个人主义(人权、自由……)之间,在我们的行为中,处处有碰撞,却也人人可以寻找自己以为适当的调和。这一现象,在西方价值观俨然已是主流的世界,中国人如此的寻求调适,毋宁是值得密切注意的现象。

各处中国人社会中的精英,应当因应这一现象,认真思考,或能有意识的导引,发动大家,合作进行深度的反省,将中国传统文化的若干成分,挹注于有待我们合力缔造的全球人类共同文化!如能做到这一巨大而持久的任务,则中国与今天的主流文化之间,将不必有“我-他”与“主-客”的分别,而是从矛盾中,辩证式的跻登更高阶的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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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 刘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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