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0日上午10点半,六名穿着中式长衫的男子走进外滩15号,其中一人直奔二楼的经理办公室。这些人拔出手枪四处乱射,随后扔出四颗自制炸弹,其中两颗爆炸,把大厅的玻璃震碎一大片。一名警卫前来阻击,被当场击毙。双方枪击,从大厅打到门外。下午,军统特务在街头、医院接连打死五个中储行的科长和职员。如此一来,中储行的职员吓得不敢上班,外滩15号前门可罗雀。3月21日,又一名中储行的科长被打死。担任汪伪政权“行政院副院长”、中储行行长的周佛海气急败坏地从南京赶到上海,写下手令:“中、中、交、农(即中国、中央、交通和农民四大银行),一律枪毙”。
22日凌晨,八名汪系特务冲到霞飞路(今淮海中路)1412弄10号的农民银行职员宿舍,敲门谎称是巡捕房查户口,房门一开就冲进屋子,先是打灭电灯,然后对准正在熟睡的人一阵扫射,当场打死7人,重伤5人,然后扬长而去。几乎同时,另一批特务冲进极司菲尔路(今万航渡路)96号的中国银行宿舍区,持枪挨家挨户把人们唤起,掳去128人,几小时后再次扑来,又绑走70人。到了一个关押地后,以抽签方式拉出三人,当场枪毙。24日,汪系特务又绑走交通和农民银行的3名职员,再用炸弹袭击中央银行的两个办事处,炸死8人,炸伤36人。这样一来,四大行只好宣布暂停营业。
4月22日,蒋系特务以牙还牙,派出3名特务冲进大华医院的病房,用利刀劈死1名在那儿看病的中储行业务科长。汪系当即报复,医院血案发生一个半小时后,特务就再次到极司菲尔路抓走9人,枪杀其中3人(其中1人重伤未死),其控制的《中华日报》在第二天报纸的头版标出大字标题:“以三抵一,信守诺言”。
汪蒋双方如此滥杀无辜,沪上顿时风声鹤唳。3个月间,社会秩序大乱,银行不敢开门,职员不敢上班,富人争相转移财产,穷人疯抢粮米油盐,连花旗、大通等外资银行也停止开立美元支票存款户头,随时准备撤离上海。证券公债的行情更是剧烈动荡,狂跌狂涨,一日之间的高低价差之大前所未有。后来,在一些老银行家的居中斡旋下,上海总商会和上海银行公会分别上书重庆和南京,双方才勉强答应停火。发生在1941年春天的银行互杀案,充满了末日的血腥气息。正是在这样的恐怖中,“孤岛”走进了它最后的时光。那是一连串的暗杀、绑架与抢劫的杂交曲。
自开年以后,不负责任的、荒唐的政治暗杀或经济犯罪就此起彼伏。春节那天,沪上最大的8家歌舞厅遭到炸弹袭击,其中5家是在夜间的一个小时内同时发生的。1月27日,10名劫匪公然登上闹市区的一辆公共汽车,强迫乘客们交出外套和节日礼服。在3月份,多名商人被绑架,其中包括上海金业交易所的副总裁、崇美化工厂总经理、义泰兴煤号老板以及华商纱厂联合会的一个负责人,“古怪和外国类型的恐怖活动成了本市的时尚”。在4月的最后一周,“歹徒暗杀了4个银行雇员,日本宪兵试图接管纳税人华人协会,警察向他们开枪,结果误杀了上海警察局局长的保镖,暴徒还向江苏高等法院的法官家里扔了炸弹……虹口‘小东京’地区最大的两家戏院引爆了定时炸弹,伤了16个日本人”。5、6月,租界内发生三件轰动的暗杀案,一个名叫印占卿的华籍探长、上海年纪最大的法国籍律师达商男爵和名叫赤木亲之的日本警务处长被杀死。7月,两枚威力惊人的定时炸弹分别炸毁了沪宁线的铁轨和静安寺路上的《国报》报社。8月,又是一个恐怖的月份。汪精卫控制的《中央日报》大楼发生了爆炸和火灾,一名叫稽鲲生的银行家在一家夜总会门口被杀死,黄浦江渡轮“潮州丸”在外滩码头发生大爆炸,沪光大戏院和金城大戏院被炸,煤炭进口公司和中一信托公司的总经理分别在家门口被绑架,大舞台剧院的老板差点被刺客打死,日本三菱公司的一个仓库被烧毁。9月,《申报》图书馆的工人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却发现竟是一颗炸弹,它被粘在三本书的空心封面里,幸好打开的时候引爆电池已经没电了。
1941年的整个秋冬,上海仍然在绝望中沉沦。对普通人来说,自1937年抗战以来,物价已经上涨了10倍,生活像一个空气日渐稀薄让人窒息的死屋。连最起码的秩序也不存在了,乞丐和小偷肆无忌惮地从大街的货摊上盗窃食品,直至摊主无货可卖为止,警察却熟视无睹。瓦尼娅·奥克斯在游记中以厌倦的口吻写道:“上海是邪恶与暴力的城市,是富裕和令人难以置信的贫困并存的城市,是轮盘赌的轮子飞旋、枪声频频和乞讨声充斥各处的城市。它如今生活在永久性的恐慌和飘忽不定之中,爆炸和破坏、不正常的贸易、通货的混乱、日本狡猾的渗透、难民的涌入、物价无休止的上涨、欧洲战争的爆发以及它在静安寺路上的反响使上海成了难民与歹徒的俗气之城。”
1941年12月8日,日军偷袭珍珠港美军基地,炸沉炸伤战舰40余艘,击毁飞机260架,美军死伤3600人。美国随即对日宣战,太平洋战争爆发。几乎同时,日军进攻中国当时最重要的两个商业中心,上海与香港。是日凌晨,驻沪日本海军向黄浦江中仅剩的两艘英、美炮舰发出最后通牒,勒令它们在两小时内投降。美舰“韦克”号很快就挂出了白旗,英舰“彼得烈尔”号则在日机的轰炸中沉没。
破晓时分,日本陆军在细雨中从苏州河各桥开进公共租界,中午即占领整个租界。上海海关,英商汇丰、麦加利、沙逊、有利等6家银行,美商大通、花旗等5家银行及大批企业全被日军看管。英、美领事馆人员被迫集中于英国领事馆和华懋饭店(今和平饭店),几同囚禁。1942年1月6日,日人对租界的工部局董事会进行改组,由日本大使馆参事冈崎胜男任总董,汉奸袁履登为副总董。董事中只有两名欧洲人,其余不是日人就是汉奸。万国商团被解散,158名军官和1?491名士兵全部自谋生路。就这样,开始于1845年的上海租界历史,十分讽刺性地在日本刺刀下终结了。日军在上海实行了严格的保甲制度,从此结束了混乱不堪的“孤岛”时期。
日后的“孤岛”研究者常常被这个命题所困扰:当日本军队冲进租界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引起人们的反抗?上海这座具有革命传统的中国最大城市,为什么如此“温顺”地接受了屈辱的统治?瓦尼娅·奥克斯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她在1939年的报道中记录了上海人与侵略者决一死战的决心,但是当她于1941年底回到上海时,却感觉到了“中国精神的崩溃”。她疑惑地问中国朋友,为什么他们变得如此消极,竟接受了日本人的占领?
部分事实可能是,在过去的四年里,人们已经绝望于现有的境况,特别是恐怖活动的随意性和失控性,导致了人们对于秩序的极度渴望-不管这种秩序以何种方式进行,以及来自何方。
本文摘自:《跌荡一百年(下卷)》 作者:吴晓波 出版: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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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吴晓波
编辑:
刘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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